父親一生行事低調,對人對事鮮少發表個人意見,更從來不說別人一句壞話。為小孩家務困坐家中的母親,常渴望父親下班回來聊些外面世界的趣聞,分享辦公室的八卦,滋潤她單調枯燥的生活,但母親總是失望,因為父親絕對不批評任何人。多半時刻父親臉上只掛著溫和善良的微笑:無以奉告。
公婆生前最後一次來臺灣玩,父母特地盡地主之誼宴請公婆,飯後在家中小坐。那天,公公興致特別高,滔滔不絕地話當年,說他的過往英雄史。公公自以為他講的是「國語」,其實不過把廣東話稍微調了一下發音,父親根本聽不懂,何況他飯後一向要小睡片刻,但為了客氣,他就那樣坐著,不插嘴,不打斷,臉上掛著一抹笑,鴨子聽雷地整整一下午。我曾懷疑,父親是否太過壓抑自我遷就別人,才把自己擠成黑洞,沒有了時間與空間,最後終於完全迷失在一片混沌裡。
如此好脾氣的父親,今天居然在飯桌上質問看護玉真:「妳怎麼能做出這麼難吃的菜?」
自從醫師開出「失智診斷書」後,我們向仲介公司申請外勞,但諸多手續要辦理,在漫長等待過程,仲介幫我們請來一位度過空窗期的陸配,玉真。
我們聽說玉真來自舟山群島,當下的反應是父親有口福了,可以吃到江浙美食。我開始想像那燜得酥透、吸脂藏香的東坡肉;流溢著奶香、軟如棉絮的銀絲卷;還有那醬紅色又甜滋滋的蔥烤鯽魚。
我天真地為父親點菜:「來道紅燒獅子頭,再加一盤黃魚豆腐吧。」
玉真滿頭霧水:「獅子頭也能吃?我沒聽過這些名堂,我來自窮苦漁村哎。」

當場,我直如摔進歷史鴻溝,成了天下荒饑、百姓餓死時卻勸百姓「何不食肉糜」的晉惠帝,臉上刷著又紅又白的三條線。
玉真和我熟了,娓娓道出屬於舟山群島的故事:
她原本有個足夠溫飽的家,過著捕魚維生的平淡日子。生性勤勉又努力好強的丈夫,不甘受僱於人,為他人作嫁,就把一生的積蓄押在一條船上,他相信舟山群島豐富的漁獲和自己的努力,可讓他們迅速還清貸款,並改善家人生活品質。
誰知買船不到一年的丈夫,得了肝癌,無法出海,經濟頓失所依,但高利貸滾出的利息一刻不停,來得如驚濤駭浪又急又猛。不久,這上有公婆、下有兒子的五口之家如風雨中一葉扁舟,霎時翻覆在漆黑一片、深不見底的大海裡。
同村子裡的好鄰居實在看不下這家人的悽慘,偷偷地告訴玉真一條死巷子中的活路:嫁給臺灣人,到臺灣打工去,還債比較快。
玉真的先生面對仲介公司送來一紙離婚證書,眼淚擦了又流,流了又擦,他望了望年邁不堪的雙親,再望了望正要念中學的兒子,終於心一橫,眼一閉,簽了字。然後,他就再也沒張開過雙眼,無法目睹妻子離去的背影,他比醫生預期提早半年離開人世。
彼時,我在讀東北王仁波切的「心靈神醫」,達賴喇嘛的「快樂」,索甲仁波切的「西藏生死書」,一心嚮往藏傳佛教裡前世今生的理論,希望自己將來能輪迴轉世,回來這紅塵世界再走一遭。一位朋友聽了我的想法,問我:「你今世受的苦一定不夠多吧?」當時我有些納悶,不知朋友什麼意思。 (相關報導: 什麼是「阿茲海默型失智症」?圖解帶你看懂患者腦中特有的病變,老人斑和萎縮… | 更多文章 )
直到玉真告訴我,她,一個鄉下女人,收拾個小包袱,墳前告別丈夫,離開公婆、兒子,在冷鋒過境的夜晚,搭上全是陌生面孔的船,渡黑水溝,駛向一片濃黑。我這才明白很多人的命運是難以吞嚥的苦藥,這樣的人生走一遭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