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杰專欄:時代還在轉型,哲人已然離去─側寫張灝

2005年張灏教授夫婦與王汎森、許紀霖教授在香港科技大學(許紀霖教授提供)

認識張灝先生很早,二○○三年我在香港中文大學做訪問學者,有一天造訪香港科技大學,經丁學良教授引薦,與當時在這裡做教授的張灝先生有過一次簡單的交談。

二○○七年夏至二○○八年春,我赴威斯康辛大學做訪問學者。之後,為了寫一本關於中美關係的新書,到華府採訪一些智庫和學者,住的地方正好離張灝先生剛遷入的新居不遠。跟我同為獨立中文筆會理事的廖天琪女士,是張灝先生夫人廖融融女士的妹妹,廖天琪請我們兩家一起餐敘,這次才有了一場深談。

廖天琪女士回德國處理一些事務,允許我和妻子在她家住一個月,她擔心我們不會使用美式洗衣機和烘乾機,就請張灝和廖融融夫婦過來教我們。結果,兩位老人面對機器上複雜的按鈕卻不知所措,還是妻子摸索到了使用的方法。我卻與張灝先生在廚房裡談起了晚晴思想史——一談起他熟悉的領域,他立即兩眼炯炯有神,神采飛揚。

張灝先生是安徽人,幼年時,正值抗戰,在重慶居住多年,所以算是半個四川人,他與妻子廖融融談話,是一口地地道道的四川話。他溫文爾雅,說話不緊不慢,記錄下來就是一篇好文章。此後,我和妻子常常與張灝夫婦餐敘,或者相約到中餐館吃飯,或者是到我們住的公寓,我下廚做川菜。

有趣的是,有一次我們去張灝先生家做客,我要顯示廚藝,做一道蘿蔔紅燒牛肉。家中沒有蘿蔔,張灝先生自告奮勇要去超市買。結果,半個小時後,他空手而歸,沮喪地說:“我忘記蘿蔔的英文怎麼說了!”我們大家都相視而笑。這位哈佛畢業的博士,當然不是英文不好,而是平時基本不料理家務,對日常生活中的食品、蔬菜頗為陌生。廖融融打趣說,他們剛結婚的時候,張灝連炒個雞蛋都不會,乾脆就用咖啡壺煮雞蛋吃。

歷史學家張灝
歷史學家張灝

我最感興趣的是張灝作為「殷門弟子」的經歷。殷海光是我尊崇的自由主義先驅。張灝講到許多往事,歷歷在目,精彩紛呈,也戳穿了李敖書中的若干謊言,比如他和在海外留學的幾位殷門弟子湊錢為老師治病,並非如李敖所說只有他一人幫助老師。張灝先生回憶說,因為跟殷海光過從甚密,警總高官專門找到他當立法委員的父親打招呼,警告說你家公子要小心。若不是他很快赴美留學,恐怕免不了會被警總約談。當時,他們經常在時任關務署署長的經濟學家周德偉家中聚會,張灝是年輕大學生,老師們高談闊論,他大多數時候無法插嘴,但聽前輩們痛罵國民黨的獨裁專制覺得很過癮。他記得曾留學德國、得到海耶克真傳的周德偉意氣飛揚地說:「我像鷹在天上飛,你們台大的教授都像烏龜在地上爬。」這些細節,我聽得津津有味,恨不得早生幾十年,當年能在現場。後來,我到台灣訪問,每次都去紫藤盧與朋友聊天喝茶,想到張灝先生講述的這段故事,不禁從心底裡浮出微笑。 (相關報導: 余杰專欄:一座城市,將被青龍吞噬─側寫倪匡的香港寓言 更多文章

我在北大求學時,花過很多功夫研究梁啟超,張灝的《梁啓超與中國思想的轉型》是我常常參考的枕邊書。這本書讓我對現代文學和思想的興趣繼續清末推移,意識到戊戌甚至比五四更具轉折意義,後來我的碩士論文就寫梁啟超在澳門辦的《知新報》——當時這是一個相當冷門的題目。而《幽暗意識與民主傳統》更是一本對我的思想觀念帶來極大震撼的著作——此前,我推崇一九八○年代的思想解放運動和五四新文化運動,思想稍稍偏左,對人性和民主制度持過於樂觀判斷;讀了此書之後,我意識到人性幽暗的一面,因為人性中的「幽暗意識」,使得民主並非一種完美無缺的制度,如邱吉爾所說,僅僅是「最不壞」的制度。由此,我由積極自由的支持者轉而認同消極自由,也開始對基督信仰與民主憲政之關係有了興趣。後來,我才知道,廖融融女士是基督徒,與倪柝聲的地方教會系統頗有淵源,張灝先生雖然不是基督徒,卻經常跟我們討論基督信仰,對基督教和基督徒持正面評價,認為中國的民主轉型,離不開基督教價值的浸潤與規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