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杰專欄:經歷99次死亡之後,石頭憑什麼呼吸?

袁凌寫沒有人關注的陝西煤礦務工人員的矽肺病現狀,《血煤上的青苔》、《塵》等作品轟動一時,後又創作《守夜人高華》、《走出馬三家》等經典特稿,奠定了在新聞特稿界首屈一指的地位。(取自新浪網)

來自陝南山村的袁淩,在編輯眼中的樣子是:「他微微彎腰,一身樸素的休閒裝搭配不很高的個頭,很容易就淹沒在人群中。眼神閃爍著看向前方,仿佛有一種隱隱的怒和威嚴。在真的看到來人之後,又現出某種奇妙的,屬於青少年的害羞神采。」在我離開中國前兩年,偶爾在北京方舟教會主日禮拜中遇到袁淩,彼此只是簡單地交談過幾句。那時,我的處境極度惡劣,老朋友一個個地進了監獄,我再也沒有結交新朋友的願望。我只知道袁淩也靠寫作為生,或許被生命中的黑暗所壓迫,到教會來尋找上帝。我不知道他後來有沒有找到上帝,數年以後,我讀到他寫的名為《石頭》的詩歌,心中略感安慰——

「神說/不要回顧/免得你變為石頭//那我們能是別的什麼?//除了在貧乏的地面/我們何處會長成花朵?/山口的微風裡/都是稻草人//水流在卑下之處/陰處的雪長久不化//倒影模擬身體/風箏學習飛鳥//石頭憑什麼呼吸/感到周圍的空氣。」

正是在我離開中國的2012年,袁淩的「新聞特稿」或「深度報道」如同井噴般問世。他寫沒有人關注的陝西煤礦務工人員的矽肺病現狀,《血煤上的青苔》、《塵》等作品轟動一時,後又創作《守夜人高華》、《走出馬三家》等經典特稿,奠定了在新聞特稿界首屈一指的地位。這本《青苔不會消失》就是袁淩從多年寫的特稿中挑選的12個故事,分為「卑微者」、「出生地」和「生死課」3個部分。書名來自於作者的一首短詩:「青苔不會消失/只要世上還有/最後一個窮人。」他筆下那些卑微的生命,連小草都算不上,如同無根的青苔,卻更加倔強地生長在找不到任何一點養分的石頭上。

袁淩曾以當地狀元的成績考入西北大學,後又就讀於復旦大學和清華大學,然後在多家媒體擔任記者、編輯和管理層,如果繼續這條路,多少也算是「成功人士」。然而,他始終無法適應城市生活的爾虞我詐,一度回到老家的山村過極簡的鄉居生活。在當地,他是一個人們沒怎麼聽說過的作家,在鄉村縣城四處游走,如同一個不務正業的怪人。他的父親是一名退休的鄉村醫生,曾期望兒子進入政府做官,如今看清了兒子的前程不會像其他後生那樣風光,也只好由他去了。這麼多年來,袁淩一直在準備著那項特殊的事業——寫作,但既使說出來,鄉裡人也弄不明白,文字的東西畢竟不像一所大房子、一輛好車和賬戶裡的存款那麼具象。如果沒有在大城市買房、當官或經商,在鄉親們眼中就是一名標凖的「失敗者」。其實,袁淩也買了房,只是和鄉親們預想的不一樣——那是一間坐落在八仙大山溪半坡上的土屋,屋前長滿了青草,屋後埋著一截水管,水從山谷裡的泉水中引來,滋滋地流在草地上。袁淩寫道,這流動著的水管「像是有一個靈魂專意藏在地下的」。 (相關報導: 一到周末就跑礦場,10年不斷!他拍下最真實「台灣礦工」,160張珍貴照片,張張憾人! 更多文章

今天中國的鄉村早已不是昔日雞犬之聲相聞、民眾彼此守望相助的鄉村,即便是沈從文筆下安靜淳樸的「邊城」也被滾滾紅塵吞沒。袁淩的回鄉寫作的計劃被迫夭折,他又進入城市,成為一名租房住的、連醫保也沒有的「低端人口」。他艱難地活著,寫那些更艱難地生活的同胞時,沒有了旁觀者的距離感。「即使一個人走遍了世界,也不會見過所有的艱難,永遠有一些艱難比艱難更艱難」,袁淩不會像那些當上作家協會主席的作家那樣鼓勵「低端人口」與祖國「共度時艱」乃至「分享艱難」,他也知道自己的寫作解決不了任何一個社會問題,即便對那些具體而微的個案也無甚幫助。但他願意默默地記錄,並確信這些記錄能成為歷史的一部分,如同卡夫卡所説:「你活著的時候應付不了生活,就應該用一隻手擋開籠罩著你的命運的絕望,同時,用另一隻手記下你在廢墟中看到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