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種說法認為,恐龍之所以滅絕,並不全然是因為隕石撞地球或氣候變遷,而是牠們進化得太成功、太強大,最終反而無法適應環境限制——牠們吃得太多、消耗太大,以至于整個生態系統無法再支撐牠們的存在。最終不是被敵人消滅,而是被自己「強大過頭」的體型拖垮。
這個隱喻,也許能幫助我們理解人類歷史上三個強權的走向——大英帝國、美國、中國。
大英帝國是過去式,一個歷史上已發生的經典案例。它靠全球殖民與海權建立起秩序,卻也因軍費與殖民成本過高,最終財政崩潰、信用破產,在二戰後讓出了全球領導權。
美國是現在進行式,冷戰勝利後進入單極時代,卻也在長期全球軍事部署與戰略焦慮下,累積了難以承受的制度壓力與財政赤字。2025年,美國的聯邦債務已達36兆美元,社會分裂、金融失衡與國際信任滑落同時發生,顯示出一個霸權國家的制度極限正在逼近。
中國則是未來式,一個正在上升、但尚未碰觸天花板的強國。在快速崛起的過程中,中國的制度模式、軍事發展與財政結構是否能避開前兩者的教訓,成為決定其命運的關鍵。
從恐龍的滅絕,到帝國的衰退,再到現代霸權的政策選擇,這些現象串聯起來的問題是:一個國家變得越來越強時,它是否也越來越接近自我耗盡的臨界點?
一、從海權霸主到制度透支:大英帝國的教訓
二十世紀初的大英帝國,無疑是全球的中心:它統治四分之一的人口與土地,掌握航運、貿易、金融與通訊網絡,倫敦是世界的首都,英鎊是國際結算的錨定貨幣。這不只是國力的展現,更是一種制度信心與全球支配權的象徵。
然而,維持這個全球秩序所需的代價,卻比想像中龐大得多。在表面繁榮之下,大英帝國內部早已出現結構性裂縫。
首先,是軍費與殖民維穩成本的急劇上升。面對德國與俄國在歐洲的軍備競賽與殖民擴張壓力,英國被迫不斷提升海軍與遠征軍支出。根據研究,英國的國防開支在布爾戰爭後至一戰爆發前穩定在GDP的3%左右(例如1912–13財年為3.1%),並大幅舉債支應外部維穩與內部社會開支。
其次,是信用與金融的流失。一戰結束後,儘管英國是戰勝國,但其國內經濟嚴重崩潰,國債暴增、金本位失守,英鎊匯率與國際信任不斷動搖。為了維持全球秩序,英國政府選擇繼續輸出軍力與財政援助,卻沒有能力根本重建國內制度與財政基礎。
最終,1931年英國放棄金本位制,標誌其貨幣霸權正式崩潰;1945年,即便身為戰勝國之一,也不得不接受美國的馬歇爾援助,並默默將全球秩序領導權交還給華盛頓。
日不落帝國的瓦解,並非因為輸掉了一場戰爭,而是因為在維持霸權的過程中,讓整個制度承受了無法再調整的重量。
二、債務與軍備並行:美國正走向制度性的臨界點
冷戰結束後,美國迎來短暫的單極時代。它不僅是全球最大經濟體,更掌握科技、金融與軍事的全面主導權。然而,這場霸權盛宴背後的結構邏輯,逐步顯露出一個致命的事實:美國的全球領導力,正是建立在不斷舉債維持軍事優勢的基礎之上。
1980年美國聯邦債務僅0.9兆美元,近年已達36兆。雖然軍事支出,特別是後9/11戰爭成本,是債務增長的重要因素之一,但根據布朗大學研究,2001至2022年間的戰爭總成本達8兆美元,約占該期間新增債務的40%。
因此,美國已成「軍事型赤字國家」的說法,雖然簡化,但確實指出了軍事對財政的巨大壓力。國防預算持續增長,社福與債務利息支出亦節節上升,但稅基卻被歷次大規模減稅(如雷根、小布希、川普三波減稅)削弱,使得財政平衡變成一場政治口號,而非可實踐的現實政策。
進入川普第二任期後,這一矛盾不但未被修補,反而被放大。官方提出的2025財年國防部預算為約8500億美元,國家國防支出上限則設於8950億美元。若將退伍軍人福利、戰爭債務利息與相關機構支出計入,美國年度國防相關總支出可能接近甚至超過1兆美元。
這反映出美國實際軍事財政負荷遠超預算表面數據。同時,他也強調透過擴張關稅壁壘來「懲罰外國」、「保護美國產業」。
第一,美國軍事開支的負擔並未因為新關稅而減少,反而因為全球對抗格局升高而加碼——川普一方面對中國加徵懲罰性關稅,另一方面卻又在台海、南海、紅海與東歐同步加強軍事部署,導致「打開多條戰線但沒有多餘資源」的戰略透支風險升高。
第二,關稅雖可能短期內提升稅收,但最終由消費者埋單,國內通膨壓力升高,企業供應鏈重組成本加重,使得整體經濟增長動能減弱,間接削弱了支撐國防與福利的基礎財源。
美國不是無敵的,但它過去之所以強大,是因為它曾在制度與國力之間維持某種平衡。而當這個平衡破裂,只剩軍費與關稅堆疊在赤字之上,那麼這個霸權就像恐龍一樣——仍然龐大,卻已難以支撐自己的體重。
三、強國的未來式:中國會走上同樣的道路嗎?
中國尚未走上衰退之路,這一點無庸置疑。它依然是世界第二大經濟體、全球最大製造國與最大出口國。它的政權穩定、基礎設施完善,在科技、軍工、太空與數位治理等領域持續強化國力。在西方秩序碎裂之際,中國被許多人視為全球秩序的潛在重塑者。
然而,也正因為它仍在上升階段,中國更需要理解前兩個霸權國家所留下的歷史教訓:變強不等於無限上升,軍事壯大未必意味制度穩定,真正的風險,往往來自內部結構的過度承載,而非外部挑戰者。
根據中國官方數據,2025年國防預算為1.78兆人民幣,折合約2460至2465億美元。然而,根據SIPRI、IISS與AEI等研究機構估算,若將武警、海警、軍民融合、退役軍人與研發費用納入,實際軍費可能遠超3500億美元,甚至上看4000億。這意味著,中國的軍事擴張不僅快速,且部分資源配置已超出表面財政統計,形成「隱性軍事財政壓力」:帳上平衡,帳下承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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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中國地方債務高達94兆人民幣,房市與投資疲弱、居民信心下降、青年失業與人口老化同步發酵,形成日益沉重的制度承載壓力。這些現象顯示,中國在「對外崛起」的同時,也正面對一個「內部重負累積」的現實。而這,正是歷史上兩個霸權國家——英國與美國——曾經同步面臨過的制度臨界點。
中國能否避免重蹈覆轍,關鍵不在於是否擁有足夠的軍力與經濟規模,而在於是否能避免進入「戰略過熱—制度透支—財政失衡」的連鎖反應。
四、從帝國到強國:當「變強」成了走向衰敗的起點
如果歷史是一面鏡子,那麼大英帝國、美利堅霸權與中國強國三者,彷彿正站在同一條軌道上的不同位置——英國已完成它的下墜、美國正處在懸崖邊緣,而中國則仍在爬升的斜坡上。
這三個國家走過的路各不相同,但他們有一個共同點:在最強大的時候,也同時站上了制度負荷的極限點。
大英帝國崩潰,不是敗於戰場,而是敗於自身過度膨脹的軍事與殖民成本,財政透支、信用瓦解,最終失去全球領導權。
美國今日的困境,不是單一危機造成的,而是數十年累積的軍費赤字、內部分裂、稅基流失與制度僵化疊加,使它在全球戰略上越來越像一頭站不穩的巨獸。
中國則處在一個關鍵門檻:若其軍事、外交與制度擴張的步伐超過國內社會與經濟的調節能力,將可能從「強國」走向「失衡國」的風險交界。
這種結構性的脆弱,正是恐龍隱喻的核心——並不是誰打敗了牠,而是牠自己太強大,強大到這個生態系統無法再支撐牠的存在,最終被自己的重量壓垮。
強,不代表穩。變大,不代表更安全。真正的國力,不是軍費與產能的總和,而是制度能否承載這些總量的能力。
當一個國家的「變強」過程超越了其內部制度、社會信任與財政可持續性的臨界點時,強盛的高峰,也往往就是衰敗的起點。
英國曾是工業革命的領先者與第一軍事強權,最終因軍事與殖民投入過重,讓帝國解體;美國如今以36兆美元的債務支撐其全球角色;中國則在快速擴張軍力與地緣影響力的同時,也面臨債務、老化與產業轉型的巨大張力。
這三個國家,其實正共同參與一場看不見的歷史實驗——看誰能夠在變得更強的同時,還能讓制度變得更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