檳榔真是萬惡淵藪嗎?在知名作家焦桐筆下,它成了最美麗的誘惑…

現代詩人以紀弦最愛檳榔樹了,不但詩集多以檳榔樹為名,也自喻為檳榔樹,可能是他長得又高又瘦...(圖/llee_wu@flickr)

往舊好茶山徑上,頗多峭壁,顯見魯凱族修築這條步道之艱辛。兩隻老鷹在上空盤旋,繡眼畫眉、山紅頭四處啼叫,好像嘲笑著我的喘息聲,蝴蝶冒冒失失地撞來撞去。來到瀑布旁,奧威尼‧卡露斯採了些檳榔,切開,夾進李子蜜餞,遞給我。初嚐沒有紅灰、荖葉、菁仔的檳榔,驚覺風味雋永,蜜餞有效矯正了檳榔的澀感,好像準確調味過的蔬果。忽然有所領悟,未添加石灰,降低致癌性,也許是嚼檳榔的理想方式。

從前供職於《人間副刊》,同事鄧獻誌、李疾嗜嚼檳榔,我們也跟著每天嚼食,垃圾桶裡除了稿紙就是檳榔渣,辦公室每天流動著一種檳榔氣味,透露些草莽,鄉土氣息。獻誌常告誡:檳榔鹼性,像你這麼愛吃肉,常嚼,可以改變酸性體質呈弱鹼,好東西啊。

初嚐之人,驚異是一定的。首先是腦海裡湧動的微醺感,口舌胸膛突然升起熱流,接著是生津,「唾液如泉」。孫霖在乾隆初期來臺灣,〈赤嵌竹枝詞〉其中一首:「雌雄別味嚼檳榔,古賁灰和荖葉香。番女朱唇生酒暈,爭看猱採耀蠻方。」

臺灣的檳榔品質佳,從前普遍嚼食,尤以婦女為甚,「吸生煙,喫檳榔,日夜不斷」,劉家謀在臺任官四年(1814~1853),不免愛上檳榔:「煙草檳榔遍幾家,金錢不惜擲泥沙。」彰化人吳德功(1848-1912)也歌詠:「檳榔佳種產臺灣,荖葉蠣灰和食殷。十五女郎欣咀嚼,紅潮上頰醉酡顏。」臺中人呂敦禮甚至作詩歌頌檳榔,甚至比喻嚼食聲為音樂:

籜解霜風實結成,一枚入口異香生。脆如小芑齏才斷,嚼出宮商角徵聲。

檳榔又不是口琴,說它能嚼出音樂委實是詩的誇飾。黃逢昶有一首詩描寫早年臺中婦女喜嚼檳榔:「檳榔何與美人妝?黑齒猶增皓齒光。一望色如香草碧,隔窗遙指是吳娘。」

常嚼檳榔牙齒會變黑,頗礙觀瞻,當時的審美觀異於當前,竟以黑齒為美,就像劉家謀一首詩所詠「黑齒偏云助艷姿」。劉家謀《海音詩》是一部企劃性創作,凡百首七絕,無詩題,詩末皆加註,以詩證事,引註證詩,那些註對臺灣的政治、社會、文化的觀察和描寫都頗具價值,那首詩的註釋如此洞察:

婦女以黑齒為妍,多取檳榔和孩兒茶嚼之。按《彰化縣志》番俗考:「男女以澀草或芭蕉花擦齒,令黑。」蓋本之番俗也。

清康熙年間(一七○五),孫元衡來臺任臺灣府海防捕盜同知,其詩作深刻反映臺灣風俗民情,藝術性高,連橫盛贊他的作品:「健筆凌空,蜚聲海上,足為臺灣生色」。孫元衡是安徽桐城人,大概來臺灣後才嚐到檳榔,〈食檳榔有感〉云:「扶留籐脆香能久,古賁灰勻色更嬌。人到稱翁休更食,衰顏無處著紅潮。」詩裡感嘆年老色衰,食檳榔之後,連臉紅的生理反應也無了。清嘉慶年間楊桂森擔任彰化知縣,他的詩〈紅潮登頰醉檳榔〉就是描這種生理反應:

「陡覺溫顏流汗雨,真教鐵面亦春風。頰端渾認餐霞赤,潮勢憑看吐沫紅。渴斛未容茶社解,醉鄉不藉酒兵攻」

除了日常嚼食,從前臺灣人也常用來待客,送禮;貴客來訪,適時奉上檳榔,很能表示敬意和熱情。檳榔原產於馬來西亞,名稱源自馬來語pinang,別名包括:賓門、仁頻、仁榔、洗瘴丹、仙瘴丹、螺果等等,賓、郎,都是稱呼貴客。嵇含《南方草木狀》載:「交廣人凡貴勝族客,必先呈此果。若邂逅不設,用相嫌恨。則檳榔名義,蓋取於此。」清乾隆年間,張湄派任為巡臺御史,期間頗多吟詠風物之作,〈檳榔〉一詩敘述化解糾紛之妙用:「睚眦小忿久難忘,牙角頻爭雀鼠傷。一抹腮紅還舊好,解紛惟有送檳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