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照專文:我只能在心裡叫她─M

你覺得你知道幸福是什麼嗎? 有一個人永遠永遠記得你,就是最幸福的事。

那是什麼樣的情緒?是孤寂嗎?我想起馬奎斯名著《百年孤寂》,想起那本書的英文譯名「One Hundred Years of Solitude」,突然腦中迸出了另一個字,destitute,荒涼荒蕪,destitute 和 solitude 幾乎可以互相押韻,用 destitute 代換 solitude 的話,就成了「One Hundred Years of Destitute」,百年荒蕪。唯一問題,這不是對的英文,對的英文應該寫成「One Hundred Years of Destituteness」。…

那個下午,我決定開始一個長期的小說寫作計畫。為二十世紀的台灣,寫一百篇小說,每一個年分一篇,用歷史研究與虛構想像的交雜,挖開表面的荒蕪,測探底層的複雜。在一切似乎都無可回頭地走向簡化,走向輕薄的時代,我相信,我更加相信,只有在厚重與複雜中,藏著我們文明的救贖。或許有一天,也有人會通過我的小說,看到不一樣的,荒蕪之外的台灣。

─楊照「百年荒蕪」系列之《1981光陰賊》

小說選摘:

M沒有名字,就是M,我只能在心中這樣叫她。高二的時候,我遇過一件糗事,國文課失神狀態中,桌上壓在課本底下的白報紙突然被不知何時靠到身邊來的老師抽走。然後老師大聲對全班唸出我在白報紙上寫的字:「蘇軾、東坡先生、無竹使人俗、流放、被迫流放同時也是自我流放者、劉靜瑜、劉靜瑜、劉靜瑜、劉靜瑜、劉靜瑜、劉靜瑜、劉靜瑜、劉靜瑜、劉靜瑜……」唸完了,國文老師嘲弄地說:「這麼想劉靜瑜啊?」然後,他還故作姿態,鄭重其事地將上面寫滿「劉靜瑜」名字的白報紙摺好,帶到講台上,眼睛盯著我,將白報紙收進他的提包裡。

全班哄堂大笑,當然。我靜靜地靠坐在課椅上,靜靜地回應他的眼光。我知道他會因為我如此鎮定的反應而更恨我。他期待我配合他演一齣鬧劇,起身、衝上前跟他搶那張白報紙,最好搶來了還用力地撕掉。我知道。我那時已經很厭倦和他之間的這種對立,也曾經下過決心願意改善和他的關係,真的,我可以配合他演這樣一齣戲,讓自己顯得更可笑些,讓他覺得更有成就感些。

但偏偏他抽錯張紙了。我很想跟他解釋:「劉靜瑜」這三個字,沒有那麼大的意義。那是附近女校校刊的主編,一個裝模作樣,就是很像校刊主編的女生。坐在信義路的小美冰淇淋店裡,一邊彷彿唯恐沾濕了小匙般一小口一小口吃鳳梨冰淇淋,一邊跟我炫耀她們這期校刊訪問了詩人羅青。還去了羅青他家呢!我歎口氣,沒說話。她竟然還要在永遠沒完沒了的冰淇淋之間,追問我對羅青的看法。不得已,我說:「他很有趣,但他有的,也就是趣味,都是趣味,只有趣味。」

我很願意、甚至很想向國文老師還原說明那過程。聯想,單純只是聯想。我明明聽了課,聽了他很努力地說蘇東坡,說蘇東坡最好的作品都是在被貶謫時寫的,那是一種流放,天才蘇東坡將官場的被迫流放轉成了內在的自我流放,成就了藝術,藝術都是在自我流放狀態下才達到高峰的…… (相關報導: 楊澤VS楊照:對二十世紀的漫長告別 更多文章

寫了兩個「流放」,我想起劉靜瑜,想起在小美冰淇淋的對話。然後又想起另一個也姓劉的名字─劉渝苓,然後想像著當時說完「只有趣味」之後,我應該戲劇性地把臉湊到劉靜瑜的臉前面,沒頭沒腦的對她唸:「溫柔之必要/肯定之必要/一點點酒及木樨花之必要……」然後我專心地試試看自己是不是還能將這首詩完整背出來,所以才無意識地反覆寫「劉靜瑜」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