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諾專文:不願解釋自己的作品,卻得能夠解釋自己的作品

作者再不願意解釋自己的作品,都必須能夠解釋自己的作品。(Photo credit: Pixabay)

稍稍延伸一下,來看這個問題—書寫者該不該解釋自己的作品?

這是個意見趨於兩極的爭議問題,我,昆德拉也是(《相遇》一書中),認為一個好的書寫者應該能夠很好的解釋自己的作品。

這裡有個真實故事,人物是拉麵老職人、一風堂的創辦人河原成美,幾年前他接受電視公司委託,負責鑑賞名古屋市拉麵激戰區如雨後春筍冒出來的新店。其中一家,河原成美顯然對其麵湯是很滿意的,「是不是用了蘋果?」「是啊。」「為什想加蘋果?」年輕的師傅有點耍帥,「沒為什麼,就加啊。」就是在這裡,原本好心情的河原成美當場翻臉,痛罵了好幾分鐘,以為這是不負責任的,場面很尷尬。

河原成美氣什麼?我猜是這樣—說是志業也許太沉重了點也太窄了點,但如果你對拉麵足夠認真,你就得不放過它的任一處,不可以糊里糊塗的錯,還不能糊里糊塗的對;經歷不直接就是經驗,經歷得再加上一個反省思索的過程才是經驗,經歷的驗證。試著加蘋果熬豚骨白湯,仍得是一個叩問,你對蘋果的基本食材特性已先有所掌握(其香氣、酸度、甜度、色澤、果肉果膠……),感覺這裡面有某些你需要的成分,所以這是一個有預期目標、有線索的嘗試,在這樣思維準備的基礎之上,熬湯的結果才是可精準檢討的、可積累的,你也才知道怎麼進一步微調它(蘋果數量比例、放入的時機、可否改用更恰當的品種好加強其酸度或甜度云云),讓下一鍋湯的熬煮更好更準。退一步說,就算加蘋果真的是純偶然的、靈機一動的,但之後你仍得以同樣方式追蹤它、驗證它,納入到你的常規作業裡,如此,幸運才能夠駐留下來,真的被你這鍋湯所吸收。

書寫大致上也是這樣,即使有幸運,有誰敲了下你腦袋的宛如天啟一刻,那也只是就那一瞬、那一個點,頂多撐一篇不長的作品(它持續不了那麼久),重要的是,它既然來了就不能放走它。

爭議來自於語義,書寫者不解釋自己作品是「不願」而非「不能」,是意願而不是能力,這是兩回事。書寫,從思維到文字執行,有諸多我們一生難以完全了解、徹底掌握之處,但那只是我們生而為人的正常限制和困惑,書寫沒那些裝神弄鬼的神祕。

我應該算不願解釋自己作品一族的,能夠的話,不接受採訪,不公開談話,不安排活動,當然更沒染上那種開外掛似的惡習,想方設法為自己作品添加並沒有的意義和重量云云(這一糟糕現象愈演愈難看,遂讓我們更加遠離、不恥於解釋)。首先我以為,作品的基本解釋場域僅限於作品本身,書寫時不期待日後能有再解釋的餘地,這樣的假設我想是有益的,它要求你在書寫時得想更清楚並設法說更清楚(經驗上知道,這往往還是同一件事),作品有機會長得較沉實稠密,乃至於把自己都不知道有的某些能力和記憶存貨給逼出來,驚喜,並且不留遺憾。 (相關報導: 這位「語言世界的難民」,竟讓日本語和日本文學煥然一新!第165屆芥川獎得主:從台灣「逃到日本」的李琴峰 更多文章

此外,不擅長於想書名、不願書名有超出內容的「美麗」成分、總是以某種大而化之不強調的方式命名(如《閱讀的故事》、《世間的名字》),我自己想成是,這同樣源自於我不願額外解釋、添加的基本心思,尤其是書名這種單一強調的解釋方式,好像只要讀者看這裡、看這個點。常說,好的書名是畫龍點睛讓內容通體活過來這沒錯(我自己極欣賞、欣羨那種既恰如其分又綺麗充滿遼遠想像的書名,洗心般給你預備一個極好的閱讀氛圍如齋戒沐浴過,比方朱天文就一直做得到這樣),但一本書動輒幾十萬言,不是只說一件事一句話,往往,需要點的眼睛實在太多處了,放馬桃山,倒不如就讓它們各自在內文裡它們最舒適怡然的地方睜亮著,這都是書寫時奮力找出來寫出來的,我沒偏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