嘗試不以歷史的觀點切入一本以歷史做為基石的書籍。這,會不會再一次給自己的作為,帶來苦惱或者成為箭傷呢?其實,也並不自知。然而,如果可以為一部值得深入探究其內涵的書,說些甚麼有意思的話語,或許也是另一種切入的觀點。
首先,想說的竟然是「未來記憶」。但,這不是在科幻或預言的假設下,想到的字句,而是針對記憶如何作為一種當代載體,所生發的一種想像。當然,免不了的,還是要老生常談地提及歐哲班雅明(Walter Benjamin)在保羅·克利那幅畫《新天使》中的開創性警語:「歷史,像成千層骨駭般在他下腳下堆疊,天使本想留下来,喚醒死者,把碎片彌合起來。但一陣大風從身後吹來,推送他飛向未來,而他所面對著的那堵斷壁殘垣則拔地而起,挺立參天。這大風是我們稱之為進步的力量。」

這裡,給了人們一項啟示。最初,因革命事業而涉身苦難與殺戮的歷史,因為,轉身從線性時間的後方,來到新天使腳跟前;或者,更應該說的是:看見新天使的我們的腳跟前。記憶,被一種撥雲見日的探索視線,賦予了逆轉時間的穿透能量。雖然,不免仍然在困頓中求索,卻得以轉化為未來的趨力,稱作:「未來記憶」。是的。時間,經常被固化。它,僅僅存在於過去;又或在漫長的禁制下,讓過去刻意被抹去。這稱作壓殺的歷史,在冷戰/戒嚴體制下的島嶼台灣,曾經是斷壁下殘垣的一個章節,長夜漫漫地在我們生活的異常中,被體制性地規範為日常。因此,追尋記憶所驅動的未來,顯得非比尋常的關鍵。
《激進,1949》如何從被壓殺的歷史碎片,轉化為未來記憶,存在著這樣的線索。首先,當然是「歸班」與「同工同酬」的議題。但是,將這樣的議題,單純放在1945—1949年間,國府的官僚腐化與專制統治,只是問題當中的一環,而且是作為批判獨裁的一種政治判斷,這當然符合事實並有其必要。當下,卻必須更深一層思辨:社會階級落差,導致貧富天壤般差距的結構性因素。這也是書中提及:計梅真老師曾以「牆」一文,解說「社會有一睹看不見的牆」隔開富有與貧困的問題。經過探究,這「牆」所提應該就是簡國賢的劇本:《壁》。作為戰後左翼戲劇的首部曲,《壁》除了有閩南語「欺騙」的意思外,主要還是在揭露當時的社會階級問題。
在時間的當下性而言,本書呈現的白色恐怖肅殺,固然在爬梳戰後台灣工運被刻意掩埋的環節;核心命題的本質,其實是階級問題的揭發,在軍政統治下,除了是壓制的必然之外,更要追究的是:國際冷戰漸趨成形的那幾些年頭,肅清馬克思主義思想與行動,在對峙的局面下,如何發生的問題。亦即,在肅殺中擊碎的記憶,除了有工運不得伸的問題外,存在更深的結構性狀態,則是階級作為一種民眾教育,如何面對被壓迫者的抵抗。這便也是當年地下黨人,以書中計梅真老師為案例,接受中國共產黨的召喚,作為來台的地下黨員,隱姓埋名於島內,從事進步運動的背景;進一步說,涉及的已經不僅僅是運動,而是革命。 (相關報導: 迷霧中的四張容顏:《無法送達的遺書》選摘 | 更多文章 )
革命,一旦形成一種行動;撲殺,隨即到來。槍決、監禁、酷刑以及方方面面的羅織,漸形出土而週知的當今,更形迫切的其實在於:如何面對碎裂不成片的記憶本身。轉型正義的官方論述暗示:這是法西斯戒嚴對於異己的肅清;無法迴避,這是緊要的環節。然而,一整個白色恐怖肅殺的記憶,如何在國際冷戰局勢,特別是發生於美國內部的麥卡錫主義風暴下,被客觀地分析與對待?卻遠非西方人權論,以資本陣營的現代性,構築民主、自由氛圍,藉霸權以排除異己的政經利益趨向,得以分明與訴說的事實。於是,冷戰風雲下的白色恐怖壓殺,成為重拾記憶碎片時,在追索與探問的過程中,必須經歷的思想與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