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主導的西方中心的戰後國際秩序,曾為人類進步和經濟增長做出巨大貢獻,如今卻無法適應世界的變化。」—傅瑩,二〇一六年
「世界正在發生百年未有之大變局,但時與勢在我們一邊,這是我們的定力和底氣所在,也是我們的決心和信心所在。」—習近平,二〇二一年
二〇一七年十月十八日這一天,中共總書記習近平闊步走進北京人民大會堂,兩千兩百八十名黨代表隨著進場奏樂的節拍熱烈鼓掌。當天舉行的是中國共產黨第十九次全國代表大會。中共全國人民代表大會(人大)是中國最具官方權威的機構,每五年召開一次大會,而總書記的報告向來是中共最重要的大事—它為黨的最新政策路線定調。
十九大一如既往以盛大排場揭幕,但它的精緻程度可能不如外界預期。美國的政治人物發表演說時,有提詞機讓他們在台上表現得從容不迫;但在十九大,中國國務院總理李克強卻仍是手持紙本講稿站著致詞。他主持十九大開幕式時,低頭看稿、抬頭、再低頭看稿,先要求全場代表為黨的革命先烈默哀一分鐘,再召集全體起立唱國歌—完成這一連串程序後,他再將會場交給習近平。
習近平神色肅穆地走上講台。他穿著黑色西裝,繫紫紅色領帶,外套口袋上毫無必要地別著一枚紅色名牌,為與會人士寫上他們早已熟知的那個名字。他也沒有提詞機可看,只有放在講台上那厚厚的一疊講稿。在之後三個半小時的馬拉松式演說當中,他會盡職地大聲誦讀每一張講稿上的字句,總計要唸三萬字。
參與習近平的演說需要精力,而且是聽講的來賓比講者本人更需要。中共黨代會的總書記報告向來單調沉悶,過去的總書記報告還簡短一些;胡錦濤任內維持九十分鐘長,江澤民有時只唸稿十五分鐘,報告的其餘部分則付諸文字紀錄。至於習近平則堅持讀完報告全文。這是某種展現權力的決定,要強迫所有高官保持專注;只是他想爭取官員的這分尊重,並非完全成功。雖然較低階層的幹部不敢有一絲走神,江澤民卻自始至終不斷大打哈欠,還在台上睡著了;胡錦濤則在習近平的演說結束後大動作指了指自己的手錶。
習近平堅持讀完報告全文。這是某種展現權力的決定,江澤民卻自始至終不斷大打哈欠,還在台上睡著了;胡錦濤則在習近平的演說結束後大動作指了指自己的手錶。(資料照,AP)
習近平的演說充滿了中共的政治術語,儘管內容陳腐且冗長得不可思議,它仍是近幾十年來最重要的談話之一,尤其是在中國的世界地位方面。這次演說宣示了一個「新時代」,提出了二〇四九年達成中華民族復興的時間表,誓言中國將在全球治理中更加積極主動,呼籲建設「世界一流」軍隊,還承諾中國將「躋身創新型國家前列」,並宣布中國將「成為綜合國力和國際影響力領先的國家」。習近平開啟了中國對外交往的新時代,超越在亞洲進行「削弱」和「建立」的戰略重心,轉而向全球擴展。他在演說中宣稱,這個「新時代」將是中國「日益走近世界舞台中央」的時代,這是一項重大宣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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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同中國大戰略其他變化一樣,中國野心勃勃轉向全球擴張,驅動力來自北京認為西方已走向不可逆轉的衰敗式微。二〇一六年,也就是習近平在十九大發表演說的前一年,英國公投決定退出歐盟,隨後川普當選美國總統。在中國眼中(中國向來對美國實力的認知變化高度敏感),這兩件事令人震驚不已。世界上最強大的兩大民主政體,正逐步退出它們協助建立的國際秩序,因此產生了中國領導階層和外交政策菁英口中的「歷史機遇期」,將國家的戰略重心自亞洲擴及全球,乃至全球治理體系。
這兩件大事發生前,中方高層官員就已不避談中國的野心。時任中國全國人大外事委員會主任的前外交高官傅瑩在二〇一六年寫道:「美國主導的西方中心的戰後國際秩序,曾為人類進步和經濟增長做出巨大貢獻,如今卻無法適應世界的變化。」文章標題扼要抓住這個重點:〈美國主導的世界秩序是一件不再合身的西裝〉(The US world order is a suit that no longer fits)。二〇一六年發生這兩件大事之後,對現有秩序的失望沮喪,在中國領導階層眼中成了機遇。中國國安部一個頗具影響力的智庫旗下主管就說:「美國的退出讓世界對中國的角色更有信心也更加尊重,通過參與全球治理及擴大在全球的影響力和話語權,中國將能夠更接近世界舞台中央。」
翌年,楊潔篪(這位「應對美國專家」(America handler)二十七歲時擔任布希家族的導遊,讓他們賓至如歸,數十年後的此時已是領導中央外事工作委員會的中共政治局委員)在《人民日報》撰文,對西方百般譏嘲。他宣稱,「國際格局以西方占主導、國際關係理念以西方價值觀為主要取向的『西方中心論』已難以為繼」,因為「西方的治理理念、體系和模式越來越難以適應新的國際格局和時代潮流,各種弊端積重難返,甚至連西方大國自身都治理失靈、問題成堆」。他主張,現在已是時候提出「新的全球治理理念」。
與此同時,川普當選美國總統也為北京帶來無可否認的挑戰。雙邊關係日趨緊張,加上川普總統決定對中國發動貿易戰,以及美國兩黨都開始反對過去對中交往的政策,一切都清楚顯示美中關係正步入未知領域。在北京看來,美國雖在全球逐漸退出,但同時也開始覺醒意識到中國對雙邊關係帶來的挑戰;這樣的結論讓北京相信不必再遏制自己向全球擴張的野心,而且此時正是追求全球擴張的良機,甚至有勢在必行的迫切需要。到了二〇一七年,習近平拒絕像胡錦濤當年一樣簡單修改鄧小平「韜光養晦」的訓誡,而是跨出更大的步伐。從習近平在二〇一七年國家安全工作座談會發表的演說看來,他已讓「韜光養晦」徹底退場;根據官方對這次演說的評論,習近平的意思是,是時候「走出韜光養晦階段」了。
在北京看來,美國雖在全球逐漸退出,但同時也開始覺醒意識到中國對雙邊關係帶來的挑戰;這樣的結論讓北京相信不必再遏制自己向全球擴張的野心。(資料照,美聯社)
中國曾以「韜光養晦」或「積極有所作為」作為削弱美國秩序、在亞洲建立中國秩序的大戰略方針,而習近平野心勃勃逐漸向全球擴張的「新時代」,也需要一個新的概念來建構戰略。這個後繼概念在川普總統就職前夕提出,即中共所謂的「百年未有之大變局」。在習近平的十九大報告後不久,這句話開始出現在習近平及其外交政策團隊的數十次演說中,也放在中國外交政策和國防白皮書的開頭,中國外交政策學界亦大幅聚焦於這句話。習近平已非常清楚地表明了這句話在戰略上的重要意義。他在近期一次演說中宣稱:「領導幹部要胸懷兩個大局,一個是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戰略全局,一個是世界百年未有之大變局,這是我們謀劃工作的基本出發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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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句話有其歷史。那是在一八七二年,清朝名將李鴻章以一句名言哀歎西方列強的掠奪,稱世界正經歷「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這句宣言提醒著中國的民族主義者毋忘國恥,習近平則自二〇一七年起將它用於開啟中國後冷戰時期大戰略的新階段。如果李鴻章那句話標誌著中國國恥的高點,習近平這句話就標誌著中國復興的時機。如果李鴻章那句話讓人想起後來的悲劇,習近平這句話則提醒著眼前的機遇。不過兩人說的話都彰顯一件重要的事:由於地緣政治與科技遭遇前所未見的變革,世界秩序再次面臨重組,當前正是必須調整戰略的時候。
中國主導的秩序包括掌握「百年未有之大變局」的機遇,取代美國成為全世界的領導國家。為此,北京試圖削弱那些支撐美國秩序的控制型態,同時強化那些支撐中國秩序的控制型態。政治上,北京要試圖領導全球治理與國際機構,破壞自由主義準則以推動獨裁體制的準則,同時分化美國在歐洲與亞洲的結盟。經濟上,北京將削弱那些鞏固美國霸權的金融優勢,在美國去工業化之際搶占人工智慧、量子計算等「第四次工業革命」的制高點。在軍事上,解放軍將部署世界級的軍隊,並在全球各地設置基地,可在大多數地區甚至新的範疇保衛中國的利益。綜合以上種種作為,中國將在周邊區域建立「高階影響力地帶」(zone of super-ordinateinfluence),並在「一帶一路」相關的開發中國家建立「局部霸權」─或許還包括部分已開發國家;中國某些知名作者就以毛澤東的革命指導方針「農村包圍城市」來描繪這種願景。
*作者杜如松(Rush Doshi),美國國家安全會議(National Security Council)中國事務主任,是拜登政府中研擬中國政策的首要幕僚,同時也是「布魯金斯中國戰略倡議」(Brookings China Strategy Initiative)的創立主任,以及耶魯大學「蔡中曾中國研究中心」(Yale’s Paul Tsai China Center)研究員。過去他曾任職於拜登與柯林頓政府的亞洲政策工作小組。本文選自作者著作《長期博弈:中國削弱美國、建立全球霸權的大戰略》(八旗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