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點,忽然響起的鈴聲打破夜的寂靜。迷迷糊糊地拿起手機,只見「伊朗」兩字突兀地出現在一串數字下方,半夢半醒間,我沒有多想就按下接聽鍵。
「我們收到通知,您數小時前透過網站訂了一間卡尚(Kashan)的旅館,很遺憾地,他們已經沒有空房!要不要試試另一間呢?」電話那頭的人說。
啊,是,我下午是使用了伊朗的訂房網站沒錯。腦中記憶突然回流。受宗教、經濟利益的糾葛和民族情結影響,伊朗長期都是西方國家與阿拉伯世界的眼中釘,媒體上聲名狼籍不說,來自各國的經濟制裁也讓國際上通行的訂房網在伊朗全不管用。這個寫著「Online Booking」的網站,是我在國外論壇找了又找,好不容易找到的浮木—精緻清楚的頁面、網友的高評價、豐富的房源,一切看似完美。唯一的問題,是它的確認頁總無盡地等待與旋轉,怎麼都跑不出確認函。
原來這個所謂「線上」訂房系統,只有前半在線上,接到訂單後,就輪到人工出動。「那麼,幫您問問?」網站員工熱切地試圖推薦另一處選擇給我。
「好吧,麻煩你。」不想在夜半糾結,我答應了他。十多分鐘後,來自伊朗的電話再次響起⋯⋯
最終,這個訂房網的嘗試一敗塗地,除了數通來自伊朗的電話,我一無所獲。然而這段半夢半醒間的對話,卻讓我想起剛開始旅行的日子——從習以為常的生活,跳脫到陌生的文化與環境,再簡單不過的日常,都能成為冒險。在我心裡,這正是旅行最討厭也最迷人之處。
幸好過去的經驗讓我知道,只要著手面對,事情終會找到解方——感謝老派的 E-mail,我終於是在飛往伊朗前訂到了住宿。
機翼劃過雲層,大片建築於窗外浮現,沙塵籠罩的城市迷濛的恍若海市蜃樓。飛機在德黑蘭(Tehran)準備落地。機上廣播響起,在熟悉的天氣預報與謝詞後,空姐補上一句:「請各位女士戴上您的頭巾。」
在當局的嚴苛著裝規定下,女性在公共場所必須佩戴頭巾。(資料照,美聯社)
1979 年以前,伊朗曾是中東地區最西化的國家之一。老照片裡,濃眉大眼的伊朗女孩頂著蓬鬆秀髮,穿著貼身泳衣在海濱做日光浴,笑容燦爛。然而這一切,在伊朗的伊斯蘭革命後嘎然終止。
那一年,對親美政府不滿的民眾發動政變,以宗教領袖何梅尼(Ruhollah Khomeini)為核心創建了政教合一、什葉派為主的伊朗伊斯蘭共和國,服儀規範與男女之別的教條起死回生,重新成為社會準則——到訪伊朗的女性觀光客,同樣得入境隨俗——唯有穿著遮蓋手腳的衣物,覆上頭巾,掩住所有曲線,妳才擁有在伊朗旅行的自由。大眾運輸上,有形或無形的欄杆將男女隔為涇渭分明的兩塊。
懸著未解之謎,我的旅程一路向南,直到以莫克清真寺(Nasir al-Mulk Mosque)與燈王之墓(Aramgah-e Shah-e Cheragh)聞名的古都設拉子(Shiraz)。後者是什葉派第七任宗教領袖伊瑪目兩位兒子殉教與埋骨處,許 多年來,這裡都被信徒視作聖地。女性旅行者得先換上斗篷般的伊斯蘭黑袍(Chador),再由導覽員陪同進入。
夜裡的清真寺眾聲喧嘩,垂懸燈光在鏡面拼成的牆中碎裂成萬千世界,密密麻麻的信徒跪伏於地,祈禱的 低吟聲盤旋繚繞,帶著電影質感的魔幻。在那樣的地方,再怎麼沒有信仰的人,大概也會懾服於宗教的力量。而也是在這樣的地方,我遇上 Fatmeh。
年輕的她自願成為燈王之墓的導覽員,以傳統方式遵循戒律,同時和外來遊客分享她對伊斯蘭世界的看法。對於我的滿腹疑惑,她僅是笑著提問:「如果妳得到一份珍寶,妳會把它擺在桌面呢?還是放保險箱?」、「女性如此珍貴,為什麼要讓自己成為誘惑?我的美,只給親近的人看。」
成為旅行者前,我心中總有許多是非對錯,彷彿自己認定的價值才是正解,然而這些年的旅程卻讓我發現,每個國家、每位個體都有自己的美麗與哀愁,就像伊朗一襲黑紗各自表述。許多時候事物的好與壞,端看從什麼角度解讀。Fatmeh 談起伊斯蘭教條時堅定的眼神,其實和那些因抗議頭巾規定而被拘捕、監禁的伊朗女性並無二致。
2022年9月下旬,伊朗爆發反頭巾示威。圖為土耳其一名女性披著伊朗國旗,摘下頭巾。(資料照,美聯社)
或許人生最幸福的,不過是能夠不再為他人眼光與社會要求所限,為自己做決定。只希望有那麼一天,伊朗的女子都能自由選擇心之所向,無論那是掩蓋黑袍,或是解放秀髮。
在奧比揚奈成為明星
除了服儀規定,眾人的熱情目光是旅行伊朗很需要習慣的另一件事。
奧比揚奈( Abyaneh )是位於卡尚與伊斯法罕 (Isfahan)間的一處波斯古村,它的歷史悠遠(超過兩千五百年!),村內女性出門時總帶花色頭巾。小村不大,就算用最慢的步伐也只要兩、三個小時就能走遍。嗯,如果沒有意外的話。
或許是恰逢週末吧,奧比揚奈磚紅色的街巷意外熱鬧,摩肩接踵的人潮讓鞭笞著村落的炙熱陽光更顯難耐,進入村落不過五分鐘,我已想落荒而逃。反正是自己的旅行嘛,無所事事又何妨。何況有時候在一個全新世界,無所事事反而更能開啟感官。
正當我準備找個地方徹底放空,一道帶著期盼與猶豫的聲音傳了過來。「Salam ,可以跟你們拍張照嗎?」女孩問。
通常在旅行過程裡,我不太拒絕類似邀請,也總樂於跟當地人聊上幾句。我沒料到的是,原來伊朗的邀約從來不是單一事件,而是一串不停歇的連鎖反應。一切都發生得太快,當我回過神來,拍照的拱門旁早已不知不覺地排起長串人龍,隊伍的盡頭,是我。
起初,我以為這樣的熱情不過是美好波斯傳統的遺存,某種被時光定格的古老美德。直到數不清第幾次, 眼前的伊朗人再度吐出那個熟悉不過的問題:「妳覺得伊朗人怎樣呢?」、「妳喜歡伊朗嗎?」那時我才驚覺,英語對話練習般的問句,背後埋藏的,或許是伊朗人民共同的不安。
對伊朗人而言,旅行者就像是一扇對外的窗,一個洗刷媒體污名的機會。曾經伊朗朋友這樣對我說,他說,希望我感覺賓至如歸,如果我願意,請多多和他人分享伊朗的好,讓大家知道伊朗人並不可怕。或許,這也是這段文章存在的原因。
縱然在伊朗的日子裡,太多類似奧比揚奈的經歷導致我的旅程計畫亂成糨糊,安排參觀的城市與景點都只看了個七零八落,但如今回首,記憶裡歷歷在目的,卻也全是這些所謂「意外」,是奧比揚奈花頭巾老奶奶遞上的那份濕濕軟軟的蘋果乾。
若現在有人問起,我確實會說,伊朗有我見過最熱情友善的陌生人們。
伊朗人的真心
「只要三十分鐘唷!有沙漠!有駱駝!有夕陽!」、「馬可波羅唷!妳知道馬可波羅嗎?」逛完沙漠城市亞茲德(Yazd)迷宮般的褐色巷弄,眼見我多出半日空閒,旅館女主人開始大力推薦起城外的沙漠。
空氣中熱氣浮動,我其實只想在旅館攤成爛泥的,然而來自沙漠稜線的誘惑是如此強烈。人們都說亞茲德是古絲路上的重要驛站,曾有無數駱駝商隊穿越沙漠來到此處,交換珍貴香料與物品後再踏著沙塵離去。如果能去沙漠看一眼, 或許我會更有身處絲路古城的實感吧。掙扎許久,最終我還是決定離開身下風扇吹拂的波斯地毯。就算這個有水池、有花園的旅館大廳,已是古波斯人想像中天堂的模樣。
女主人聯繫的司機很快抵達。那是位有點年紀的先生,英語不是太好,可是渾身散發的氣息卻讓人莫名心安。上車後一陣比手畫腳,「Wife, Picnic.」他這樣說。嗯?是要帶老婆去野餐嗎?雖然不是很肯定,但我還是胡亂地點了頭。在伊朗過了一段時光,我相信這裡的人。
數十分鐘後,車子在一棟土色樓房前停了下來,一 位身著黑袍的女性從門後閃出,手上提著一組大得不像樣的提袋與籃子。
在伊朗旅行,你很難不發現當地人對野餐的狂熱。 他們的車上總是常備熱茶與地毯,找到有綠蔭或遮蔽的空地就能隨時舖展開來,一坐就是一個夜晚。他們的野餐從不將就,除了方糖與紅茶,瓜果點心、軟糖餅乾, 以及各種麵包與抹醬也都是標準配備。如今看來,司機是想把這套也搬去沙漠。
我們一行人在暑熱漸消的傍晚抵達 Bafgh,那是一片不太大的沙漠,黃沙盡頭在地平線那端隱約可見。隨著夕陽落下,沙丘一片橙紅。和撒哈拉相比,不算太壯麗,不過對於生長於海島的女子,光是沙漠一詞所帶來的綺想,就已是前往沙漠旅行的充分意義。
離開沙漠,我們的野餐仍在繼續。回程路上司機彷 彿變成寵愛小孩的長輩,烤肉、冰棒、優格⋯⋯各種食物不分青紅皂白地被推往眼前,直到確定我們再也吃不下任何一絲一毫,車子才緩慢地調轉前往旅館。
整個沙漠之旅,我完全沒有機會掏出錢包。下了車,遞出車資與感謝的小費,未料,司機卻搖了搖頭,說:「GUEST!」
事實上,他已不是第一個這樣對我的伊朗人,幾日之前,超商的店員、計程車的司機、甚至旅館的房東,也都有過拒絕收費的前例。我在說服未果後,總是只能倉皇塞錢,接著落荒而逃。
或許是看我推門的神色匆忙,老闆娘立刻就湊了上來。聽聞我的遭遇,只見她大笑出聲:「歡迎體驗Taarof!」
原來,伊朗人至今都遵循著一套和「客套」有關的波斯傳統禮儀,在他們的觀念裡,生活中謙讓或推拒是必要的,不到最後階段絕不能展現真正想法。這套禮儀涵括的範圍包羅萬象,從載人搭車、日常購物、出遊邀請通通適用。
「那我要怎麼知道你們是在 Taarof 還是真心的?」
「多問幾次!通常三次以上我們就會展現真實想法啦!」老闆娘回答完接著說:「恭喜解開疑惑,要來杯茶嗎?」
歷經動盪與浮沉,伊朗文明在歷史巨輪下掙扎求生,旅者目光緊鎖千年前的輝煌,但在經歷這樣可愛的 包車事件後,我很確定,比起世界風景,我更想看見的,還是異國人們的生活,是在這樣小小的日常裡,看見古老波斯傳統在伊朗人的血液中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