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讀隨想李光耀:洛克,柏拉圖,還是馬基維利?

李光耀堅信自己向來都以民眾和社稷為重。(BBC中文網)

「如果你相信民主,你就必須無條件地相信它。如果你相信人應該自由,那麼他們就應該擁有結社自由、言論自由和出版自由等權利。到時候,沒有法律應該容讓民主進程流產。」 —— 李光耀,1955年

近幾年有關李光耀的訪談錄、回憶錄接二連三地面世,層迭起來幾近兩尺,英文原版大部分由「國家喉舌」海峽時報出版社主理,中文版則在各地有不同版本。如果《李光耀:新加坡賴以生存的硬道理》(2012年出版)可以被視為這位當時年近九旬的建國之父跟年輕世代辯論核心國策,那麼《李光耀回憶錄:我一生的挑戰 —— 新加坡雙語之路》(2011年出版)要辯論的更是核心的核心 —— 語言從來都不只是一種技能,更是國家建構之本。此外,為開國元勛「造像」自是不可或缺。

李光耀辯才無礙,沒有太多人會質疑。不過如果有讀者期望可以透過訪談錄去跟他認真地神交論道,難免失望。《硬道理》厚逾四百頁,負責採訪的大都是比較年輕的新聞工作者,李光耀對所有問題都斬釘截鐵,毫無避忌虛飾,關鍵是大家期待《海峽時報》的記者可以問得有多尖銳、到位?他們都觸及到讀者正在磨拳擦掌的課題,卻幾乎都不會用犀利的問題去詰問要害所在。記者會問「行動黨能否屹立不倒?」,李光耀說人民行動黨不怕被替代,因為反對派根本就沒有政治人才。支持者讚賞他瀟灑自信也好批評者不屑他尖酸辛辣也好,反正記者就不會捧著羅兆強的《白色風暴:新加坡的新仇舊怨》(2010年出版)去請李光耀逐一交待,半個世紀以來那一大批政治異見者怎麼入罪、下場如何?記者問他「很多人說,他們害怕人民行動黨。這裏有讓人恐懼的氛圍,對異議的鎮壓等等。」李光耀反問:「不對,不對。你害怕嗎?」記者馬上稀釋:「既然我在問你這個問題,顯然我不害怕。」李光耀咄咄追問:「如果你對自己有信心,你有什麼好怕?」記者當然不敢直截了當地質問他,選舉時的選票編號措施,事實上算不算記名投票?而這種「讓人恐懼的氛圍」,跟人自信不自信有什麼關係?

新聞工作者理應知道什麼是「免於恐懼的自由」吧?我不肯定新加坡的新聞工作者對捍衛這種自由有多執著,但相信當中沒幾位會忘記Singapore Herald和Eastern Sun在1971年是怎樣被政府關門大吉 —— 罪名是「不明外國勢力介入」。有關回憶李光耀,最令我興奮的新書其實是去年出版的LKY: Political Cartoons,新加坡政治諷刺卡通大師Morgan Chua四十多年來的傑作選集。當年Singapore Herald被禁,據說就跟Morgan Chua的卡通有關;他在翌年發表的一張名作(也有編入LKY),恰好以香港傳媒為題:李光耀在香港的紅燈區落荒而逃,衣履不全的他邊跑邊埋怨這裏的傳媒「無王管」,跟新加坡相比,」香港根本沒有人在嘗試建構一個國家。」

對李光耀而言,有甚麼比國家建構更重要?又有什麼比國家建構被受威脅更讓人恐懼?Singapore Herald被禁之後二十年,亦即是李光耀從在位超過31年的總理職務卸任之後的第一個國慶節,馬來西亞和印度尼西亞的武裝部隊在哥打丁宜舉行聯合軍事演集。李光耀在《硬道理》一開始就用這個擲地有聲的故事提醒年輕一代,這個被受列強唬嚇的蕞薾小島,能不時刻戒慎恐懼?新加坡必須要有強大的國防(按2010年數字,新加坡人均軍事開支全球第四),優越的經濟,否則何以屹立?這種意識形態幾乎貫串了他所有的訪談錄、回憶錄。在新千禧年出版的《李光耀回憶錄》,厚逾1,500頁的結論是以希臘、雅典城邦模擬今天的新加坡:偉大如希臘、雅典,終也逃不過慘遭洗劫滅絕,難道新加坡就沒有消失的可能?心須堅持經濟進步、社會和諧、唯才是用,那種消失的可能才可大大減少。於是,政府制度、政策、行為的方方面面都因應國家建構這使命來篩選,民主制度和新聞、言論自由也不得倖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