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需要媒體鞏固、而不是削弱學校所灌輸的文化價值觀和社會態度。
大眾傳媒可以營造一種氣氛,鼓勵人民學習發達國家的知識、技能和紀律。少了這些,我們根本沒有希望提高人民的生活水平。—李光耀, 1 9 7 1 年
各位在台灣一打開電視, 就有一百多個有線頻道可以看, 內容說起來是五花八門, 其中尤以談話性節目最具特色。不管是討論什麼內容,主持人與來賓往往說得口沫橫飛, 外加豐富的表情與動作。這麼激情的表現方式, 不禁讓我覺得他們的天分並沒有充分發揮, 也許直接投身於戲劇表演會比較適合。而台灣的報紙和雜誌同樣百花齊放, 各種稀奇古怪的事情都有可能成為報導內容; 但真實性卻是令人懷疑。如果說台灣人接收的媒體資訊是質不如量,我想不會有太多人反對。
那麼新加坡的狀況如何? 有人說, 現在新加坡的媒體環境就跟台灣戒嚴時代一樣的不自由, 真的是這樣嗎? 如果是真的, 新加坡政府是怎麼對待媒體的呢?
在回答一系列的問題之前, 讓我先引用一段李光耀的名言。他在一九七一年於赫爾辛基(Helsinki)召開的國際報業協會大會上表示:我需要媒體鞏固、而不是削弱學校所灌輸的文化價值觀和社會態度。大眾傳媒可以營造一種氣氛, 鼓勵人民學習發達國家的知識、技能和紀律。少了這些, 我們根本沒有希望提高人民的生活水平。
李光耀總理為什麼專程跑到芬蘭說這段話呢? 原來在大會召開的前幾個月, 李光耀剛剛對《 南洋商報》、《 東方太陽報》(Eastern Sun )和《新加坡先驅報》(Singapore Herald )等三家報社下了重手。華文報《 南洋商報》 被李光耀指為煽動華文沙文主義, 結果有四個工作人員遭到逮捕, 包含編輯與記者。兩家英文報《 東方太陽報》 和《 新加坡先驅報》 更慘, 因「 不明外國勢力介入」, 直接被政府給關閉了。這些倒楣的媒體人被李光耀整的很不爽,因此跑到國外告洋狀去了。
事實上, 除了這三家報社受害, 另外有兩件同樣發生在一九七○ 年代初期的案例也值得一提。首先是《 星期天國家報》(Sunday Nation ), 它最受讀者歡迎的內容是足球賽報導及國內時事評論。當時報社內有位李瑪麗小姐(Mary Lee, 此為譯名) 的筆鋒十分犀利, 深受編輯上司的喜愛, 特別給她大量版面來發揮專長。有一天, 該報刊出一篇由她署名的評論文章,對新加坡重視文憑的教育制度好生批評了一番。
很不幸的是, 李光耀親自讀到了這篇反動的文章, 一時大動肝火, 隔天就以總理的身份打電話到報社, 要求將李小姐掃地出門。她的上司既不想得罪李光耀, 卻也不想喪失一個人才, 於是將她調去從事編輯工作,不再讓她撰稿。被冷凍的李小姐對新工作並不感興趣, 沒多久便辭職並移民國外了。這個例子說明李光耀可以直接干預民營報社的基層人事。
看到這裡, 各位大概覺得李光耀及其手下的爽快作風, 跟民國初年某些省分的督軍比較相似。但是各位知道嗎? 李光耀總理在從政之前,可是一名律師啊。這位前律師除了在一九七一年親自到赫爾辛基跟全世界的媒體朋友叫陣之外, 他其實也好好自我檢討了一番--新加坡怎麼可以沒有專門管理媒體的法律呢? 老是用其他不直接相關的法條來對付媒體, 這真的是不、像、話! 所以, 歷時大約三年的精心籌備, 李光耀終於在一九七四年推出了新加坡印刷媒體從業人員專用的「 報章與印務館法令」(Newspaper and Printing Presses Act)。法令中有些什麼精彩的特色呢? 第一, 報社每年必須更新營業執照一次。第二, 報社必須是公開上市公司, 而所有普通股的股東都得是小股東, 持股有一定限制。第三, 重點來了-- 這個法令在報社的股權結構中, 硬生生加入了由政府控制的管理股(management shares),其投票權是普通股的兩百倍! 換句話說, 一般股東對報社營運完全喪失了發言權, 以後就是政府說了算。那麼, 新加坡政府是怎麼控制管理股的呢? 台灣政府不是會委派官股代表人到國營事業去嗎? 他們的做法倒也差不多。於是, 新加坡政府依法插手報社裡的高階人事佈局就十分方便了。你瞧瞧, 讀過書的李光耀律師跟一些草包督軍的水平還是不一樣吧?
往後, 李光耀有事沒事就會叫印刷媒體業高層人士到總統府來個「 莒光日教學」, 在循循善誘之下, 屢次榮獲召見的高層們很快便達到了「 心領神會」 的程度。怎麼個「 心領神會」 法呢? 比方說, 報社總編輯知道有幾個字眼讓李光耀很是忌諱, 會主動刪除以下類型的報導-- 風水,這是迷信,報紙不可以談!味精,這玩意兒對人體有害,報紙不可以講!炒作郵票, 這破壞社會風氣, 報紙不可以討論! 對此稍感吃驚的各位,不用覺得太奇怪。在新加坡, 李光耀的個人喜好就是會貫穿到社會的每一個角落。像是新加坡不賣口香糖這回事, 正是他老人家一手促成。難道口香糖比起香菸對社會更為有害嗎? 可是新加坡到處都買得到香菸啊。總之李光耀不喜歡就是不喜歡,倒也沒什麼大道理可以解釋。
即使李光耀已經頻繁地給主管們當面訓話, 這仍然不能阻止他動不動就打電話到報社去罵人。有一天,《 新國家報》 上出現了一張照片,主題非常簡單, 只是一對夫妻加上一大票小孩子的家庭, 和樂融融地在一起拍照而已。想不到當天李總理的電話就來了, 他對這張照片大發雷霆了一陣,說是破壞了國家剛施行的人口新政策--「兩個孩子恰恰好」(Stop at Two)。
這時有人要問了:「 新加坡有那麼多的報社和雜誌社, 李光耀哪裡有空給每一家輪流訓話呢?」 沒有錯, 一家一家地訓話的確很浪費時間, 所以李光耀慢慢地把它們整併起來。到了一九八四年, 全國的報社和雜誌社全歸於一家報業集團-- 新加坡報業控股(Singapore Press Holdings)。於是所有紙上新聞都成了新加坡報業控股的「獨家消息」,這樣記者不就輕鬆多了嗎? 從這個角度來看, 李光耀終究是很關懷媒體朋友的勞動權嘛。
網路在新加坡絕對是個新鮮的事物, 新鮮到愛管東管西的李光耀都不知該從何管起了。從媒體對他的訪談紀錄看來, 雖然他宣稱自己對網路也很了解, 但他的了解只停留在上網搜尋資料而已。部落格是什麼? 胡說八道! 臉書? 推特(twitter)? 那是什麼鬼東西? 在一九二三年出生的李光耀眼中, 網路世界就是這麼回事。自網路普及二十多年來, 在傳統媒體裡橫行無阻的李光耀與其徒子徒孫,有很長一段時間並不打算理睬「網民」(netizen)。這一群看不見也摸不著的傢伙。
不過你不理他們, 不代表他們不會來理你。新加坡有不少部落客就一直在跟政府唱反調,在這裡我舉兩個例子。
第一位是以「 打哈欠的麵包」(yawning bread) 部落格聞名的區偉鵬。區先生關注的方向很多元, 其中比較引人注目的是客工與同性戀課題。客工在新加坡拿的是非移民簽證, 因而被中小企業老闆欺壓是很普遍的情形, 只是報紙和電視不報而已。傳統媒體不報, 沒關係, 區偉鵬來報。至於同性戀族群,新加坡目前仍沿用英國殖民時期的法條來「管理」 他們。刑法第377A條規定, 禁止男性與男性親密接觸, 違者處以坐牢或罰款( 或兩者兼有) ; 而且這是公訴罪。通常女性對男女不平權的現象會感到不滿, 但是在這方面, 新加坡法律倒是給女性很大的自由度-- 刑法第377A條根本沒在管女同性戀嘛。由以上可知, 同性戀族群被新加坡社會邊緣化已久, 但報紙和電視仍然選擇視而不見-- 但沒關係,區偉鵬來報。
另一位則是以「 心真相」(The Heart Truths) 部落格走紅的鄞義林。鄞先生的年紀比區先生小了一截, 出道時間也晚了幾年, 但火力卻毫不遜色。跟主打社會議題的區先生不同, 年輕氣盛的鄞先生是直接跟政府槓上了。在他的部落格文章裡, 新加坡人到老都很難提領出來的公積金,似乎是他最關切的部分;而這可稱不上是什麼柔軟的社會議題了。
關於新加坡人上了年紀以後「 錢不夠用」 的殘酷事實, 傳統媒體用很多心理輔導式的話術來安慰大家; 但鄞先生不買帳, 在部落格上連篇累牘地打臉政府,短時間內便打出了名氣。
被部落客騷擾了好一陣子, 政府終於從不理不睬轉為主動出擊了。
二○一三年十一月,新加坡現任總理李顯龍在公開場合說:對生活滿意的人沒有時間上網,不快樂的人才有空去上網。
而一位四十出頭的年輕部長,在李顯龍發言的兩週後補充說明道:我們不可以讓出言論的主導權, 不論是在實體還是網路空間。我們要像前輩一樣, 要將我們的信息傳達到街道上的每一個角落、網路上的每一個角落⋯⋯ 我們必須在有需要的每一個地方開戰。
從這些話就知道, 政府是要開始對網路上那些嗡嗡亂叫的蒼蠅和蚊子展開「一清專案」大掃蕩了。
二○ 一四年, 先是區偉鵬因為對一宗同性戀性交的法庭判決有不少意見, 而遭檢察官提起公訴, 罪名是「 藐視法庭」 ; 後來是鄞義林因為影射政府貪污公積金, 而被李顯龍總理本人告以「 誹謗」 罪。至本書截稿為止, 這兩個案子都還沒完全結束, 但從過往政府告人的紀錄來看,被告的勝算是零,他們只能準備付出高額罰款了。即使沒有勝算, 面對政府排山倒海而來的壓力, 屬於網路世代的鄞義林卻發揮了驚人的創意。為了跟李顯龍打官司, 他利用群眾募資(crowd funding) 的管道, 居然一週左右就從一群陌生人手中募得了八萬多新元。這下子, 李顯龍可是誤打誤撞地把鄞先生的人氣給推的更高了。看到這種尷尬的場面, 恐怕連李顯龍本人也會有點困惑。李光耀管理傳統媒體的成功模式, 還能繼續套用在網路上嗎? 我想李顯龍不如去問剛和網民糾纏了快一年的連勝文吧, 或許連先生的實戰心得能給他不少啟示呢。
*從郝柏村擔任行政院長以來,台灣總是不斷問「新加坡能,台灣為什麼不能?」即使才選上台北市長的柯文哲也隱然以新加坡為師。《幹嘛羨慕新加坡》這本書則是顛覆了這種看法,告訴大家有什麼是「台灣能,新加坡不能」的事情。本書由時報出版,由一位曾居住美國、台灣再到新加坡的人,告訴大家為什麼甭太羨慕新加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