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友》畫報是中國第一本綜合性大型畫報,比美國《生活》(Life)雜誌問世還早十年,它以圖說文字的方式將複雜的家國天下事變得生動易懂。實現了「宣傳美化教育、開啟國民心智,增長國民見識」的創刊初衷,這畫報的創辦者是伍聯德。
伍聯德(1900—1972),廣東臺山縣人。他的父親伍禮芬早年漂洋過海,在美國當洗衣工人,後開設洗衣鋪,血汗所得的錢,寄回國內養育妻兒,生活並不富裕。伍聯德少年時由伯父帶大,從嶺南大學附小一直讀到嶺南大學預科班,他在美術、音樂、雕塑等方面很有鑑賞力,在視覺設計上也有所成,英文也不錯。在大學時期,便與同學陳炳洪合譯英文美術書籍《新繪學》,投稿於上海商務印書館,竟被採用,獲三百元稿費。兩人用這筆錢去上海玩了一個月,伍聯德接觸「十里洋場」後,決心放棄其父親期望的赴美留學之路,而要留在上海發展。
於是嶺南大學畢業後的他,由校長鍾榮光寫信給上海商務印書館總經理張元濟介紹,伍聯德於一九二三年進上海商務印書館當美術編輯,編輯《兒童教育畫》叢刊,並為《兒童世界》首創美術圖案字,為商務印書館設計館標,這個商標一直沿用到一九四九年。但伍聯德卻因不能發揮其所長,當一九二五年他見「當時四開大小的單張畫報,頗為流行,唯一察其內容,大都缺乏學問之原素。竊以為在文化落後之我國,藉圖畫作普及教育之工作,至為適宜」,於是他離開商務印書館,與友人莫澄齋合辦《少年良友》畫刊,據伍聯德說:「《少年良友》內容皆手繪之圖畫,雜以少年德育故事,盡純以兒童為對象,偏重兒童之教育者。」但在商務印書館的《兒童世界》和中華書局的《小朋友》雙雙夾擊下,《少年良友》「出版之後,事與願違,未及數期,即因銷路不暢及經濟之支絀而停刊」。後來伍聯德三次復刊《少年良友》,「照樣一捆一捆地積壓著。局面如故,銷路仍然不振」。伍聯德於是「終乃計窮力盡,不得不暫時放棄」。
當伍聯德走投無路時,他遇到上海先施公司總經理歐彬的夫人譚惠然,她也是上海女子商業銀行的董事長,他們都是廣東人,譚惠然說她丈夫曾辦印刷所,業務停頓,可廉價出讓印刷機器。於是一九二五年七月,伍聯德從廣東銀行上海分行獲得貸款,盤下印刷所,更名良友印刷所。伍聯德從廣東請老同學余漢生來經營。伍聯德為人豪爽,勇於開拓,余漢生個性沉穩,長於管理。伍聯德每日親臨車間,良友印刷所很快「以印刷成績優美,營業狀況頗佳」站穩腳步,於是伍聯德「心中之素志又躍躍欲動,最後乃決再作一冒險之嘗試」。
在上個世紀二、三0年代,繁華的上海文化街頭,出入書業這個行當的,江浙籍人士居多。廣東人自然會做生意,在上海本就頗有勢力,特別是餐飲和百貨業,一時稱雄。而搞出版,似乎不是廣東人重點著力的強項。伍聯德則是個例外,不僅自創良友出版印刷公司,他再辦出版事業。七個月後,也就是一九二六年二月十五日他單槍匹馬,集稿編寫,由他主編的大型《良友》畫報誕生了。
(相關報導:
風評:看見李孟諺,想起王必勝─民進黨的桃色軟肋
|
更多文章
)
《良友》畫報創刊號封面使用了尚未成名的影星胡蝶的大照片。據經理余漢生回憶:「推銷批發尚無定處,適時值舊曆新年,馬路上行人如織,而店址之鄰又為奧迪安戲院,更為行人叢集之地,乘年假之暇,乃著排字印刷之學徒分挾新出版之《良友》,在影戲院前兜售,此印刷精良,材料豐富及裝訂美麗之新畫報,乃極為人所注意。」《良友》定價大洋一角,實售小洋一角(約等於大洋的七八折),因而暢銷,「初版三千,幾乎在一兩天內全部賣完。隨著外地如廣州、香港等處的書店也紛紛發來函電定購。再版二千,不足,又再版二千。第一期共銷七千」。《良友》畫報迅速在報刊市場中佔有一席之地。後來高峰時發行四萬餘份,暢銷海內外七十多個國家,「凡有華僑旅居之處,無不有《良友》畫報」。其全國銷量排名僅次於韜奮主編的《生活》週刊,位列第二,人稱「良友遍天下」。阿英(錢杏邨)說,中國的畫報發展,從晚清到一九四0年代分為四個時期,一九二六年二月創刊的《良友》畫報,則作為第四個時期的中堅,代表著畫報的影寫版時代。
一九二六年《良友》剛創刊,伍聯德就去了東南亞,了解海外讀者需要和期刊市場情況;次年,他又去美國考察,同時向在美華人募股,以充實《良友》的辦刊基金。回國後,他三次擴大招股十萬元,改組為良友圖書印刷公司。遷入三層樓新址,樓下前面是門市部,後面是印刷所;二樓是經理部;三樓是編輯部。伍聯德接著先後創辦七種文藝期刊,以《良友》畫報,最為成功。同時伍聯德還為擴大《良友》的報導面而專訪了好萊塢。借同鄉關係,與在好萊塢拍片的知名華裔影星黃柳霜結成很好的朋友關係,同時還結識了當時好萊塢大腕明星范朋克、瑪麗畢可馥夫婦。這些交往活動,在《良友》刊出了照片,有的寫成《良友》專稿。當這些在美國結識的明星又先後來中國訪問時,《良友》更利用此機會作訪問報導。由此足可見伍聯德如何善抓新聞眼,又如何巧於打開新聞窗口,開闊讀者視野。《良友》很重視開發與海外華人市場溝通的通道,並與海外讀者信件溝通。在海外華人中有一定聲勢,如當時有人說的:有華人的地方,就有《良友》畫報。
《良友》前四期由伍聯德主編,之後交給著名的鴛蝴派作家周瘦鵑,周瘦鵑同時在編《紫羅蘭》,還忙著給別的報社寫連載,周瘦鵑說:「在下本來挑著幾副擔子。已挑得曲背佝腰,筋疲力盡了」。當初伍聯德禮聘周瘦鵑,以為周瘦鵑在出版界是老資格,在文壇是名牌,事實上卻未能從他身上得到預期的效益。他吸取教訓,知道「用人惟名」不一定是明智的,應該「用人惟才」,於是從第十三期起,伍聯德將主編重任交給二十二歲的梁得所。
梁得所是廣東連縣人,中學時代見過伍聯德,後來梁得所從齊魯大學醫科輟學,來到上海,伍聯德「頗覺其少年有為,因即延聘,共同襄理編務」。伍聯德曾表示《良友》的創刊宗旨:「希望我們《良友》現在所抱著的普及教育、發揚文化的目標保持到底。」學者馬媛媛認為梁得所在伍聯德籠統的「知識」傳播的基礎上,進一步細化了知識的範圍——「美的,藝術的」。在他看來,「美的」和「藝術的」觀念傳輸要比一般意義上的「知識」啟蒙的要求更高,能更深刻地體現《良友》要追求的目標。伍聯德和梁得所一起在中國畫報史上開創了一個嶄新的時代。
梁得所非常重視新聞性。他上任後,《良友》中新聞稿件比重提到40%左右,梁親自專訪了胡適、蔣夢麟、吳佩孚、張學良等人。一九二八年二月,經畫家司徒喬介紹,梁得所拜見魯迅,司徒喬曾畫《五個警察和一個○》,被魯迅買下,掛在臥室牆上。梁得所希望刊登魯迅照片,魯迅說:「這裏面都是些總司令之流的名人,而我又不是名人哩!」表示「近來我實在有點害怕」,並拿出一封信,說:「這是一個不認識的人,從杭州寄來的。信裡說什麼孤山一別……可是我實在從未到過孤山……若是《良友》又發表我的照片,我的敵人不免要說,咳!又是魯迅,而攻擊造謠的更多了。」但魯迅最終還是答應了梁得所,他的照片刊在當年《良友》第二十五期上。
(相關報導:
風評:看見李孟諺,想起王必勝─民進黨的桃色軟肋
|
更多文章
)
對中國期刊有專門研究的張伯海就認為,《良友》畫報,以影像作品為主,對上海、中國以及世界做多角度、多層面的報導,成為豐富、活潑、有矩、有型的大眾性綜合畫報。因此,把它視為中國期刊進入視覺文化新時代完整意義上的、有代表性的「範本」,應是恰當的。《良友》作為畫報,在圖像的使用與創新上,積累了不少經驗。比如,它較為重視圖像來源,除了從經營性的圖像供應公司購買,或在行業間交換圖像資料,還十分重視培養自己的專職攝影記者,創作和積累屬於自己的第一手圖像資料;它對積存數以萬計的圖像資料有先進的儲存、分類和使用方法;它不止一次組織過「良友旅行團」等活動,攝取我國各地人文與名勝風景,提供源源不斷的圖像資源;尤其可貴的是,它敢以圖像記錄尖銳的時事,比如,一九三五年北平學生因反對日本侵略、反對投降而舉行的愛國運動,《良友》專版做了圖像記錄,其中遭軍警捆縛而正義凜然的學生形象,令讀者深為所動。
另外它是中國女性以現代華姿亮相於公眾視野的第一個靚麗窗口。中國期刊初起刊登的中國婦女形象,或纏足挽髻,或呆板僵硬,人物身份多以青樓女子為主。《良友》畫報應該算是現代女性登場最多,也最靚麗的一個窗口。它刊登的現代女性雖以演藝明星為主,但也不乏女性領袖人物、職業女性、女體育家、女作家,以及上海本地名媛等等。通過該畫報,能夠比較全面地接觸到各方面覺醒起來的中國女性群體。《良友》對圖像資料的使用,從來都是多方面的,出刊的同時還利用圖像編輯出版大量影像集。如孫中山去世後,馬上就出了《孫中山紀念特刊》;北伐以後就出了《北伐畫史》;濟南「五三」慘案後,它又出了《濟南慘案畫冊》;當時提倡運動,所以它就出了《歷屆全國運動會特刊》;當時還有「良友旅行團」,拍攝了很多美景,出版了《中國大觀》、《中華景象》、《世界奇觀》等,這都是它的經營之道。十年間出版近一百多種,成為上海出版畫冊最多的出版機構。
「一·二八」事變後,伍聯德聘請創造社元老虛舟(鄭伯奇)來編輯部,使良友出版的新文學書刊面貌一新。而在這之前他親自到大學校舍約請趙家璧大學畢業後到良友工作。《良友文學叢書》和《中國新文學大系》反映出伍聯德對文壇創作的重視和開創新型叢書的時代。他首創出版中外電影明星圖片,有一百多種,還出版中外著名歌曲六百多種,由於先行一步,獲利甚豐。正當良友營業興旺之時,他收到了「剿共同志會」的恐嚇信,一九三四年藝華影業公司被搗毀,良友的大玻璃窗都被打破,並限令良友辭退編輯馬國亮和趙家璧。伍聯德十分氣憤,親自到南京找老友說項,讓馬、趙兩人照常工作。一九三七年,抗日戰爭爆發,在北四川路的良友圖書印刷公司正處在戰區,損失慘重,於一九三八年五月不得不宣告破產。後來愛國報人張似旭在上海創刊《大美畫報》,宣傳抗日救國,伍聯德化名主編,編了九期後,改由趙家璧接編。他也曾在淪陷時期擔任偽職落水入獄,經歷了民國結束、新中國成立的山河鼎革;一九四七年伍聯德南渡香港,不忘初心、重圓舊夢,一九五四年伍聯德在香港又繼續打出了《良友》的名字來辦雜誌,當時叫海外版,到一九六八年辦不下去,停刊了。一九七二年他在香港逝世了。
(相關報導:
風評:看見李孟諺,想起王必勝─民進黨的桃色軟肋
|
更多文章
)
一九八四年,由伍聯德之子伍福強,在香港重新出版了《良友》雜誌。伍福強是燕大新聞系畢業的,在新華社工作過,他繼承父業,在香港有他的優勢,他可以多方面、左右逢源地進行文化交往。但由於只是立足於香港,這與過去立足於上海相比,在視野方面會有一定差距。因為過去立足於上海就是立足於全國。另一方面是香港的市場很難打開,八卦刊物特別多,各種政治面貌的刊物也多。特別是二十世紀八、九0年代在香港辦刊的時候,正值美國的Vogue、Cosmopolitan,還有法國的Elle等著名刊物都在香港落地的時期,已經分割了很大的一塊市場,所以伍福強在香港辦《良友》雜誌是比較吃力。起初,伍福強曾聘請《良友》的老主編馬國亮擔任顧問,給新版《良友》出謀劃策。馬國亮在香港做一陣子顧問後,經由香港遷居美國。二000年之後,王胤先生接手《良友》,因為需要與世俱進,更偏向於現代多媒體傳播方式,也曾陸陸續續地出版《良友》畫報,但主要以懷舊式的內容回顧為主,倒是在紀錄片領域一塊頗有成就。
上海時期的《良友》畫報,從一九二六年創刊至一九四五年停刊,發行了近二十年,共出一七二期、特刊兩期(一九二六年十一月《孫中山先生紀念特刊》、一九三三年十二月《良友八周年紀念特刊》〔美術攝影專集〕),它見證了上一世紀前半段的社會變遷。學者劉思源認為伍聯德是民國時期一位有影響的出版家,他先後編輯、策劃出版了幾十種刊物,以在畫報編輯出版領域的實踐為最,貫穿了其整個出版生涯。同時以伍聯德作為個案來觀照中國近代出版事業,也看到同時期出版人群體的成長。在動亂和戰爭期間,他們堅守知識份子的文人品格,用出版傳播思想、實業救國。即使後來政權變更、山河鼎革,經歷了群體分化的出版人們,有一部分和伍聯德一樣選擇南下香港,重操舊業、重建家園,為現代出版業的繁榮做出貢獻。
學者馬媛媛則指出《良友》畫報一直以來都是在努力地向國人傳播中西美術作品。但是從蘆溝橋事變後,這種純藝術的美術作品日漸減少,而與抗戰有關的美術作品日漸增多。在第一三五期就刊登了《正氣歌傳》,內容主要是歷代忠勇大夫,「如齊太史、董狐,不惜犧牲性命,敢於直書史實。張良的狙擊秦始皇,蘇武守節十九年不肯降胡,嚴顏被俘,有『有斷頭將軍,無投降將軍』的壯語等等」畫家以此為藍本,把一位位歷代忠臣繪於紙端,以此來激勵國人面對強敵,要有英雄氣節,要堅貞不屈。國家危難之際,《良友》激發每一個有良知的中國人的救亡熱情,喚起全國人民救亡的意識,因此朱懷水曾於西洛前線為《良友》題字:「能忍耐一切痛苦與犧牲,為世界伸正義,民族謀生存,與暴寇作長期抗戰者,是為良友。」可以說,這種高度評價,《良友》是當之無愧的。
(相關報導:
風評:看見李孟諺,想起王必勝─民進黨的桃色軟肋
|
更多文章
)
*作者曾任高職教師、電視台編劇,年代及春暉電影公司企劃經理、行銷部總經理。沈迷於電影及現代文學史料之間,達二十餘年。曾等拍製作《作家身影》與《大師身影》系列紀錄片。本文選自作者新著《嶺南名人列傳》(全五冊,秀威經典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