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金髮(1900-1976)出生於廣東梅縣,原名李權興,又名李淑良,以筆名李金髮為世人所知。少年負笈香港,一九一九年乘勤工儉學的風潮,與林風眠一同進入巴黎美術學院學習藝術,主修雕塑。法德留學期間,李金髮創作了三本重要的詩集《微雨》、《食客與凶年》、《為幸福而歌》,奠定在中國詩壇的地位。一九二四年詩人迎娶德籍夫人屐妲(Gerta Scheuermann),隔年經義大利返國,先後在南京大學院與杭州藝專任職,亦在上海開設雕刻公司,同時於報刊發表大量的詩歌作品,並創辦《美育》雜誌,這時期報刊上的詩作反映了李金髮和現代主義詩歌在中國的遭遇。抗戰爆發後,詩人舉家逃往越南,一九四○年自越南返國,投筆從戎,先將家人安頓在韶關,再到重慶的外交部謀職。一九四五年離開中國出使兩伊,六年後辭官,一家定居新澤西和紐約直到去世。
李金髮的詩作深受法國象徵詩派,以及二十世紀初期歐洲詩壇的影響。他是將漢詩接軌全球化的第一人,是中國現代主義詩歌的締造者。他的詩在形式上是自由詩,在詩觀上是現代主義,以往學界將李金髮單純視為象徵派,這是我們對其詩作、詩論乃至於生平都不瞭解的緣故。他和葉慈、艾略特、龐德、里爾克處在同個時間點的歐洲,以全部的身心感知西方詩歌最新的脈動,將波特萊爾、魏崙、馬拉美、瓦雷里、鄧南遮等西方現代主義詩歌的火種傳遞到中國,沒有他,中國現代詩的進展不會這麼快速。可以說胡適開創了白話詩,而李金髮則開創了現代詩,他是中國現代詩的Game-Changer,現代詩今天的樣貌,就是在他手中定型,徹底改變了胡適的白話詩路線。此次重大的範式轉移一直持續至今,不管是外在形式以及內在境界兩方面,今天「現代系」(包含現代與後現代)的漢語詩歌寫作範式就是李金髮式。
我緊扼著「現在」之喉
勿使嗚咽出迷醉之囈語吧!
奏盡一切抑鬱式微之歌
使我夢遊以往之太虛
對每一次心的傷痕細吻
——李金髮〈夜雨孤坐聽樂〉(節錄)
一九一七年胡適雖然開啟了中國新文學運動,然而他詩歌的創作成績不甚理想,無法繼古典詩之後,建立起中國現代詩歌的全新樣貌。於是二○年代李金髮異軍突起,他在第一本詩集《微雨》的導言中宣告:「中國自文學革新後,詩界成為無治狀態,對於全詩的體裁,或使多少人不滿意,但這不緊要,苟能表現一切。」自他將「表現一切」這個現代主義詩學的核心觀點,簡單有力地揭示之後,一場黑天鵝效應隨即橫掃整個中國詩壇。詩人覃子豪講述了這段過程:「當讀者對創造社和新月派的詩正陷於濫調,感覺厭倦之際,象徵詩正投合了讀者的口味。於是李金髮的象徵派演變為戴望舒的現代派,占領了整個詩壇。李金髮確給五四運動後徬徨歧途的詩壇開拓了一條新的道路。」於是一九三二年以後,新詩人多屬於此派,成為一時之風尚(註1、2)。而李金髮即是這場詩界重大變革的「始作俑者」(註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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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早讀到李金髮詩稿的周作人,就譽其為「國內所無,別開生面的作品」,李璜、宗白華等人更稱他為「東方的波特萊爾」(註4)。李金髮的詩作啟發了戴望舒、胡也頻、姚蓬子、石民、邵洵美、王獨清、穆木天、馮乃超、何其芳、梁宗岱、紀弦、吳奔星等知名詩人,乃至於魯迅創作《野草》都受到他的影響。(註5)
我明白你眼中的詩意
呵,年少的朋友
當我死了
無向人宣訴余多言的罪過
人若談起我的名字
只說這是一祕密
——李金髮〈遺囑〉(節錄)
然而現代詩人以及學界始終迴避李金髮,這種態度具有明顯的弒父情結,在中國現代詩史中也只有他擁有這項地位和產生這種現象的資格。許多受他影響的詩人,不是盡量不去談他,就是批評他的詩作隱晦難懂。象徵派詩人穆木天說:「李金髮的詩,總而言之,太雜太亂,我是不喜歡讀的。」(註6)現代派三劍客之一的杜衡也於《望舒草‧序》中說道:「在望舒之前,也有人把象徵派那種作風搬到中國底詩壇上來,然而搬來的卻正是『神祕』,是『看不懂』,那些我以為是要不得的成分。望舒底意見雖然沒有像我這樣極端,然而他也以為從中國那時所有的象徵詩人身上是無論如何也看不出這一派詩風底優秀來的。」所指的前輩詩人正是李金髮。
胡適在見到象徵派崛起之後,亦有所微詞:「現在作這種叫人看不懂的詩文的人,都只是因為表現的能力太差,他們根本就沒有叫人人看得懂的本領。」(註7)更嘲諷李金髮為首的象徵派詩歌為「笨謎」(註8)。新月派的卞之琳說李金髮:「對於本國語言幾乎沒有一點感覺力。」一旁孫席珍也插話:「引進象徵派,他有功,敗壞語言,他是罪魁禍首。」(註9)朱湘亦批評象徵派詩為「續鬮遊戲」。其中反對最為激烈者是蘇雪林,直言「李金髮的詩沒有一首可以完全教人瞭解。」(註10)她來台之後,抨擊李詩愈加猛烈:「更像是巫婆的蠱詞,道士的咒語,盜匪的切口,更要教人搖頭。」但搖頭的同時,卻也不得不承認「李氏的詩有許多漂亮話,我亦不能隱沒。」(註11)白話詩派、新月派群起攻擊李金髮,正表明李金髮及其現代主義詩歌已蔚為主流,得到大多數有志於詩者的認同,李金髮在這些支持他的讀者和詩人眼中,自然不僅僅只有如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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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弦在回憶錄提及他所閱讀的李金髮:「他的詩卻寫得很新,新奇而且古怪。他把口語文言和洋文冶為一爐,混和使用,揮灑自如,別創一格。但其詩句結構,並未打破文法,還是可以講得通的,而讀起來又有一種聲調之美,這就是他的與眾不同之處。」(註12)鍾敬文說自己初讀李詩:「突然有一股新異的感覺,潮上了心頭。」並指出李詩繼承了法國象徵派詩的特點:「不在於明白的語言的宣告,而在於渾然的情調的傳染。」更認為李詩能夠傳遞給讀者一種感動:「詩歌在文藝中,比較上尤其是主情的,情感的傳達,有時實超越於平常語言文詞能力之外,那末這種表現,更其應當存立的了。」(註13)也因此看不看得懂,並不是欣賞一首詩的必然條件。對於李詩,朱自清也持相同的看法:「他的詩沒有尋常的章法,一部分一部分可以懂,合起來卻沒有意思。他要表現的不是意思而是感覺或情感;彷彿大大小小紅紅綠綠一串珠子,他卻藏起那串兒,你得自己穿著瞧。這就是法國象徵詩人的手法,李氏是第一個人介紹它到中國詩裡。」當時諸多圍繞李金髮的評價,總歸於朱自清說的:「許多人抱怨看不懂,許多人卻在模仿著。」(註14)
放肆,願為一種興奮而犧牲
浪漫,狂嘯,使忘卻醜惡之摧殘
但牠在冥黑中幌著刀
——李金髮〈錯縱的靈魂〉(節錄)
面對這些批評聲浪,李金髮又是持怎樣的看法?他在《文藝大路》舉辦的「我的創作態度」徵文中說道:「我的詩是個人靈感的記錄表,是個人陶醉後引吭的高歌,我不能希望人人能了解。」(註15)在為盧森《療》詩集所寫的序文中,他更清楚闡釋了自己的詩觀:「作詩全在靈感的敏銳,文字的表現力之超脫,詩人那時那地所感覺到的,已非讀者局外人所能想像,故時時發生理解的隔閡。我作詩的主觀很強,很少顧慮到我的詩境是否會令人發生共鳴。」在此,他自信地預言了自己以及現代主義詩歌的歷史定位:
象徵派詩,是中國詩壇的獨生子,這一族的興衰,都在這獨子的命運上。(註16)
總括李金髮詩歌的特色:強烈的表現自我(花既含苞,我正枯死)、超現實的聯想(任何金屬不能釘住我的過去)、陌生化的比喻(我的哀戚向四處奔竄了)、語言的混雜(Qu'import,如我們有溫暖之心)、審醜的美學(老葉上留下秋的預言)、頹廢的思想(衰病無力的太陽之光輝)、晦澀難解的內容(我將化為黑夜之鴉,攫取所有之腑臟),以及認為詩歌僅是種語言活動,反對文學的教化功能,這些都是他詩歌中明顯的現代性表徵。也因此一九三五年孫作雲撰寫〈論「現代派」詩〉時,就將他納入現代派詩人的行伍,作為最初的第一人。
正如李金髮所預言,時至今日現代主義詩歌的詩觀、審美和技巧,早已等同於現代人觀念中詩歌理應具備的要求,是李金髮與後繼的現代派詩人令現代詩站穩了腳步。由此我們可整理出中國現代主義詩學的系譜:二○年代李金髮與象徵派,三○年代現代派,四○年代九葉詩派。二戰以後兩岸分流,五○年代紀弦、覃子豪渡海來台,在日本殖民時期的現代主義詩風中斷之後,紀弦提倡「橫的移植」,使現代主義詩歌於島上復甦。六○年代「創世紀詩社」標舉超現實主義延續現代派路線的同時,七○年代瘂弦重新「考古」了李金髮,對其詩作的高度技巧與豐富詩質讚嘆不已。八○年代中國大陸朦朧詩崛起,自我受到張揚,但也因為「看不懂」而被冠以朦朧詩的封號。九○年代的第三代詩人在朦朧詩的基礎上發展,從而又吸收了歐美後現代主義詩歌的特點。在兩岸詩人們的繼承與超越下,李金髮的影響力至今仍在持續發酵。
我知道我終要死的,從此
人類忘記我容顏,與自苦的努力
我恐怖衰老的佝僂來臨
我憂懼不自愛的人類
在我身後崩毀,我擔心
手栽的花盆一旦無人灌溉
我思慮著在此擠擁的人群
沒有我棲止的場所
——李金髮〈太陽的祈禱〉(節錄)
- 孫作雲:〈論「現代派」詩〉,《清華周刊》(43:1),1935。
- 覃子豪:〈論象徵派與中國新詩——兼致蘇雪林先生〉,《自由青年》(22:3),1959。
- 蘇雪林語。李金髮的出現,在新月派的她眼中如同一場惡夢:「五四後,新詩由〈繁星〉、〈春水〉、〈草兒〉、〈女神〉發展到了新月詩派,已有走上軌道的希望。忽然半路上殺出一個李金髮,把新詩帶進了牛角尖,轉來轉去,轉了十幾年,到於今還轉不出,實為莫大憾事。李氏作俑故出無心,為了那種詩易於取巧,大家爭著做他尾巴,那則未免可羞吧!」見蘇雪林:〈新詩壇象徵派創始者李金髮〉,《自由青年》(22:1),1959。
- 黃參島:〈微雨及其作者〉,《美育》(2),1928。
- 「魯迅後來之寫散文詩集《野草》,多少受了《微雨》的啟示。」蘇雪林語,同註解3。
- 柴樹鐸(穆木天):〈屠蘇〉,《北新》(10),1926。
- 胡適:《獨立評論》(238)編輯後記,1937。
- 「我們今日用活的語言作詩,若還叫人看不懂,豈不應該責備我們自己的技術太笨嗎?」見胡適:〈談談「胡適之體」的詩〉,《自由評論》(12),1936。梁實秋更補充說:「『笨謎』的產生是由於模仿,模仿一部分墮落的外國文學,尤其是模仿所謂『象徵主義』的詩。」見梁實秋:〈我也談談「胡適之體」的詩〉,《自由評論》(12),1936。
- 卞之琳:〈新詩和西方詩〉,《詩探索》(4),1981。
- 蘇雪林:〈論李金髮的詩〉,《現代》(3:3),1933。
- 蘇雪林語,同註解3。
- 紀弦:《紀弦回憶錄》第一部,台北:聯合文學出版,2001。
- 鍾敬文:〈李金髮底詩〉,《一般》(1:12),1925。
- 朱自清:《中國新文學大系‧詩集》導言,上海:良友圖書公司,1935。
- 李金髮:〈是個人靈感的記錄表〉,《文藝大路》(2:1),1935。
- 李金髮:〈盧森《療》詩集序〉,曲江:詩時代出版社,1941。
*本文選自《印刻文學生活誌》2016年4月號,作者秀赫為台灣師範大學國文所博士候選人,研究詩學與現代文學,已發表〈李金髮作品知見編年〉等論文;文後附上李金髮詩作三首,秀赫選詩,經李金髮先生公子李明心先生同意授權刊載。
任何金屬不能釘住我的過去,
沒有一個呼喊之悲戚,
可以使我生命呈現永久。
我站立過的地面,
花草便在枯萎,我頹廢之氣息,
散布冷氣在牠們的葉底。
往古海盜在洗劫之呼嘯,
告訴我無主宰之心在欺騙,
四肢作了無實據之從犯。
異教之神像前的祈禱,
斬斷了自己的生路,
因死神之羽已無力下垂。
遠眺的人兒,你該回顧,
杜鵑的哀鳴,
僅能擾醒我清晨之夢。
袖手而觀的神祇之侍從,
你該吹起程的胡笳,
月兒已散布最後的嘆息。
錯縱的靈魂,
壓迫著欺詐著可憐的軀殼,
牠的訴怨後人承認不平鳴。
牠的崩毀不支,
血液像要成奔流,
泛出,飛濺,凝固,
最後危機的歌聲也發出了。
放肆,願為一種興奮而犧牲,
浪漫,狂嘯,使忘卻醜惡之摧殘,
但牠在冥黑中幌著刀。
拯救是牠的責任。
留在田野,荒谷中休憩,
指定的光榮歲月,
在白髮之項,在傴僂之年。
細弱的燈光淒清地照遍一切,
使其粉紅的小臂,變成灰白。
軟帽的影兒,遮住她們的臉孔,
如同月在雲裡消失!
朦朧的世界之影,
在不可勾留的片刻中,
遠離了我們
毫不思索。
山谷的疲乏惟有月的餘光,
和長條之搖曳,
使其深睡。
草地的淺綠,照耀在杜鵑的羽上;
車輪的鬧聲,撕碎一切沉寂;
遠市的燈光閃耀在小窗之口,
惟無力顯露倦睡人的小頰,
和深沉在心之底的煩悶。
呵,無情之夜氣,
踡伏了我的羽翼。
細流之鳴聲,
與行雲之飄泊,
長使我的金髮褪色麼?
在不認識的遠處,
月兒似勾心鬥角的遍照,
萬人歡笑,
萬人悲哭,
同躲在一具兒,──模糊的黑影,
辨不出是鮮血,
是流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