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忠謙專欄：從「川蔡通話」開始，逐步解構川普中國政策的《天下大亂》

有一則笑話是這麼說的：

阿明請熟識的水果攤老闆幫忙挑顆西瓜。等結完帳，順道問了老闆「西瓜到底怎麼挑」？

老闆說：你至少要拍打三顆西瓜，隨便挑一顆給客人。表情記得充滿自信！

正如法律哲學家哈特（H. L. A. Hart）區分內在觀點與外在觀點的洞見，如果不考慮社會成員對於法律規則的認同、接受與遵循，甚至將其作為批評其他違反規則成員的理據（規則的內在觀點），那麼「搶匪勒令交出錢財」跟「政府要求人民繳稅」確實沒有太大差別——有人叫我給錢，我也確實給了，否則就會遭受處罰（規則的外在觀點）。

若回到一開頭的笑話，水果攤老闆確實在挑選什麼（拍打了至少三顆西瓜），而且看來非常專業（表情充滿自信）——所以他真的懂挑甜西瓜嗎？

這則笑話的其中一種解法，是老闆根本不懂。或許是說漏了嘴，或許是跟阿明交情匪淺，他才會把商場上的騙術說了出來。還有一種解法則是他其實懂。因為阿明既然熟識老闆，應該也清楚他的專業能力（過去跟他買的水果確實都甜），所以老闆只是跟老客人開了個玩笑，把挑選水果的過程用純粹外在觀點的角度說了一遍，弄的好像他根本不懂一樣。至於挑選西瓜的真功夫，則在他打哈哈之際繼續私藏不授。

當然，關於老闆到底懂不懂挑西瓜、他選的水果到底甜不甜，從這短短幾句話的笑料來看，抖包袱的作者並未給出最終答案。這則笑話大概也談不上蘊含什麼微言大義，只要聽笑話的人開懷露齒，老闆懂不懂挑水果似乎也無關宏旨。不過這段笑話總讓我想起一個人——表情絕對足夠自信的川普。

川普已在今年一月二十日中午卸下美國總統職務，但他的功過至今仍難論定：討厭川普的人怪他民粹反智，美國不但淪為最慘重的新冠疫區之一，他對民主法治、同盟關係的蔑視與破壞，更讓許多人搖頭不已；支持川普的人則肯定他掀起反中浪潮，習近平與中國共產黨的野心終於踢到鐵板，川普抱持保守主義、全面揚棄歐巴馬政績的堅定立場，更堪稱許多（極）右派人士心目中的聖雄與共主。

不過川普在美國國內的評價或許還能說是「五五波」，若是衡諸國際，那可就真的是一面倒了。美國皮尤研究中心（Pew Research Center）去年六到八月在加拿大、英國、法國、德國、義大利、丹麥、西班牙、瑞典、比利時、荷蘭、澳洲、日本與南韓十三國，針對美、俄、中、英、德、法六位大國領袖的信任度進行民意調查。結果即將卸任的梅克爾拿了百分之七十六的超高分，川普則是以百分之十六的糟糕表現墊底，比普京（百分之二十三）跟習近平（百分之十九）還差。

這樣一位美國總統要是真要在國際上賣起西瓜，大概也會被當成「不懂裝懂」的假會老闆。即便他拿了真甜的西瓜給顧客，十之八九也會被認為是矇的，沒人會因此相信他的挑西瓜功力。不過在吃瓜群眾之中，卻有人真心相信川普的挑瓜本事，更認為他是一位兼具良心、智慧與勇氣的模範攤商。除了美國國內的川粉之外，若是放眼國際，最支持川普的一群人恐怕就在台灣。 （相關報導： 中國30年孵出證交所「第三胎」　北京證交所將成美中金融斷鍊起手式？ ｜ 更多文章 ）

川普在選上總統之前，對許多美國人來說，他就是一個好大喜功、聲名狼藉、自以為是的暴發戶。就算只談他最自豪的經商功力，只要看看他欠下的龐大債務、爛尾投資與永遠打不完的商業官司，一般人應該也不會把他當成致富典範。對台灣人來說，還沒當總統的川普可能也遠遠不如王永慶、郭台銘、張忠謀這些商場之雄，跟創辦「中華民國選美協會」的「中東王」唐日榮倒有幾分相似，大概也沒什麼人真的粉川普。

但川普當上總統之後—更準確的說，應該是在他擊敗民主黨強敵希拉蕊之後，但尚未在聯邦最高法院首席大法官的監誓下成為美國第四十五位總統之前—許多台灣人卻已經認定他是一位「有膽識的非典型領導人」。無論川普的私德與過往如何，成大事怎可為小節所拘，何況台灣海峽對岸的惡人正需惡人治。即便川普在去年大選開票後落居劣勢，提出各種拜登做票的指控與糾纏，台灣仍有不少人對他死心塌地，力挺這位被奸人所害的悲劇選將到底。尤有甚者，那些報導川普不利消息的媒體（無論國內外），都慘遭川粉貼上「親共」與「假新聞」標籤。

川普究竟做了什麼，讓這麼多隔著廣袤太平洋的台灣人如此愛他？簡單說，他敢對抗、藐視、甚至是欺負中國，應該是最關鍵的因素。從國際地位到國家存亡，無不長期遭受中國威脅與打壓的台灣，川普對中國的態度讓不少人看到了希望。那又是為了什麼，讓川普還沒在白宮宣誓，卻能開始受到台灣人的期待與信賴？二〇一六年十二月二日川普與蔡英文的那通越洋通話，該是時代改變的最重要訊號：一位還沒正式就職的美國總統當選人竟然就敢直踩中國紅線、藐視「一中原則」，從今以後可有老共的好果子吃了。

不過且讓我換個方式說：當表情如此自信的水果攤老闆，幫我挑了一顆這麼甜的水果。那麼我們家今後吃的所有水果都該交給他負責。對嗎？此事的關鍵當然在於老闆到底會不會挑水果，而不在單單這次的水果甜不甜、他的手法是否熟練而自信。川普的自信當然是舉世無雙，但川普真的敵視中國嗎？他真的有一貫而有效的對中政策嗎？

川普總是宣稱「習近平跟我是非常好的朋友」（在許多美國的中國專家看來，當代中共的威脅性恰好就是來自這位川普好朋友的政治意志），美中貿易戰也總是打打談談，又開後門給中國走（更別提這些關稅壁壘其實沒能拖住中國經濟成長的腳步，許多經濟學家更批評美國的企業與消費者也吃了不少悶虧）。

曾擔任川普國安顧問的波頓（John Bolton）後來披露，川普曾以「筆尖與辦公桌」形容台灣與中國的重要性，川普對於中國人權議題也總是提不起勁，直接要波頓「別再提台灣、香港跟維吾爾人了」。不過川普對「武漢肺炎」、「功夫病毒」等措辭卻是樂此不疲（即便此事在美國引發亞裔遭到嚴重歧視）──畢竟美國的慘重疫情全是中國的錯（甚至是一場陰謀），川普以及他的政府都是無辜的受害者。

所以川普這位老闆到底會不會挑甜瓜？何況他都不當老闆了，這件事真的還重要嗎？

川普當然已經不是美國總統，雖然他仍有死忠川粉支持，川普目前在共和黨內的影響力也大不如前。不過川普在去年總統大選中，拿下歷來落敗者的最高票數，這意味著他的路線與作風（或者說「川普主義」）依舊擁有廣大支持者。至少川普對拜登與民主黨的種種指控以及相關的陰謀論，還是決定了許多人手中選票的去處。川普雖然不再掌權，但他親手揭開的美中新冷戰序幕，乃至全球許多國家對中國勢力的圍堵與反制，顯然還會延續很長一段時間。 （相關報導： 中國30年孵出證交所「第三胎」　北京證交所將成美中金融斷鍊起手式？ ｜ 更多文章 ）

這正是白宮易主之後，這本談川普政府中國政策內幕的《天下大亂》仍具時代意義的原因。

有趣的是，作者羅金（Josh Rogin）就是從「川蔡通話」這個台灣人粉川普的最初緣由開始，一步步拆解還原川普政府的中國政策出處，把川普陣營內部的鬥爭與合作，盡可能梳理出一個頭緒。羅金花費四年時間，深入採訪超過三百位專家、政客、幕僚與運動人士的報導成果，對台灣的讀者來說更是別具意義。因為作為國際川粉主要產地的台灣，也是羅金對川普中國政策的第一個切入與解構點。搞清楚美國真正親台的官員究竟是哪些人，他們如何親台、為何親台？川普與他們的關係又是怎麼回事？對於捲入東亞大棋盤時代的台灣來說，非但沒有過時，在博明（Matthew Pottinger）、白邦瑞（Michael Pillsbury）等人對於共和黨的中國政策仍有影響力，龐畢歐（Mike Pompeo）與川普甚至可能投身二ＯＯ二四年大選的情況下，關心世局者即便補課也該搞清楚台上戲角究竟誰是誰。

《天下大亂》當然不會是看懂川普的唯一解，羅金也自承白宮的許多故事根本就像羅生門——每個人都相信自己說的是真話，但每個人的版本卻又大不相同——加上其中有些經過發言授權、有些沒有，更不要提還有謊言與煙霧彈混雜其中。台灣近年雖然提倡媒體識讀，但是「假新聞」與其說是一個等待被破解的對象，更像是一種能夠有效攻擊政敵的武器。所謂「閱讀新聞以前，先問問媒體是誰辦的」的簡便法門，往往也只是淪入卡爾・史密特（Carl Schmitt）的敵我之辨，立場先行已經決定了最後的所謂真假。 （相關報導： 中國30年孵出證交所「第三胎」　北京證交所將成美中金融斷鍊起手式？ ｜ 更多文章 ）

當時局仍然紛亂，不妨先靜下心，看看羅金怎麼告訴我們「川普的挑瓜本事到底甜不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