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實」與「幻象」,以及「親切」與「疏離」在我四十而不立又3年的年紀考入清華大學念人類學研究所之後,這種感觸經常浮現在心靈的深處,好似雙棲生物的綠蠵龜,在任何島嶼的沙灘挖沙產卵,沙埋龜蛋,之後再回海洋裡游牧在任何有食物可啃的珊瑚礁區尋覓食物,好似一生都在為食物、為生存在平靜的海面,在暗流奔騰的水世界討有機的生活。我不知道綠蠵龜在汪洋游牧的目的是什麼?我苦思著……,日日夜夜。
許多的深夜,似乎是我父親(1910年)這一輩最為漫長的呼吸時段,在1980年代之後,強勢的現代化讓他們變得十分無助。我帶著人類學家馬凌諾斯基〔1〕的著作《南海舡人》(Argonauts of the Western Pacific,1922),在我家樓梯間閱讀,涼風來自某個方位,吹著島嶼在冬夜慣有的寒意,無影的小陣風襲來,好似在困擾我閱讀的專注,顫抖數回。
我仰望長夜的天宇,天蠍星的尾翼閃爍點點許多,大伯說過,那些點點繁星,象徵年度的飛魚很多,關於這個說詞,或者說是我父親那一輩的島民的經驗理論,為此我因而花了10年,在夜間親自划著拼板船出海來證實,這是我喜歡的事,在夜空帷幕的汪洋上,如在北疆唐布拉大草原享受飄移,證實非科學理論以外,帶有不確定性的初民科學。
我許多次許多次漂流的經歷累積,證實了他們的經驗論在「真實」與「幻象」間循環,循環著許許多多的不確定的瞬間元素,那些年我被海洋民族傳統的實證體驗訓練,讓我非常喜歡在真實的氛圍裡,貼近偶爾幻滅的短暫失落,我不知道,我為什麼喜歡那股短暫失落的感受,好像失落的孤寂不是失敗的證詞,總是會期待月亮再次的從海平線上升的,最後父親教我觀察月亮的夜夜變形,夜夜變形也是夜夜的潮水流變,那是「真實與幻象」的循環,好像馬凌諾斯基在初步蘭島庫拉圈的研究,總是循環著逆時鐘與順時鐘的交易,交易著沒有經濟價值的貝殼,但交易的背面則是人的一生對誠信的堅持。
逆時鐘不一定是逆流,順時鐘也並非是順流,洋流的本性就是曲曲折折的運行,浮游生物便循著曲折洋流的脾性扮演供給養分給不同區域魚類的角色,海面上是如此,海面下的內波〔2〕微生物也是如此運行的。我從小聽父祖輩們親口說,洋流經常是「平均分配」食物的掌控者,我也認為是如此,如是我們達悟人的共同信仰。
深夜潮汐漲潮的時鐘,彷彿是我們父子之間心靈相遇卻不見面的橋段,破舊的水泥屋裡傳出漲潮中的歌聲,父親背靠水泥牆哼著傳說中、拉威那聚落岬角家族利用巨竹加麻繩釣到巨魚浪人鰺的慶功歌,敘述著那海洋裡「螢光鱗片」的一齣戲,浪人鰺魚身的鱗片,如是水世界裡深淺浮動的,多變形的月光,「螢光鱗片」因而成為岬角家族判斷月的陰晴圓缺,潮汐變換的具體物。 (相關報導: 鄧鴻源觀點:國家與民族的區分 | 更多文章 )
父親哼著這首史詩古調的時候,歌詞彷彿彩繪了海面水世界的綺麗,我在樓梯間靜靜地聽著這首詩歌,古老的畫面彷彿就在眼前的感覺,是真實的,也好像是幻象。我因而特別的愛聽父親在深夜裡的清唱,每一夜每一夜的聽,「螢光鱗片」慢慢積澱在心海,如是帶我在水世界裡神遊,這種我魔幻似的幻想,多少也減緩降低自己在現代化生活圈裡的挫敗。當我也改用電腦鍵盤創作時,那「螢光鱗片」游移的幻象在心海不滅,終究成了自己的海洋古典文學的範本,故事的底蘊在心海碎化運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