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人常說:「真正的好朋友應該要同甘共苦。」但在現實中,我們真的能夠做到嗎?自己被主管罵的時候,還能真心為升遷的朋友開心嗎?朋友之間那份難以形容的「背叛」感,就讓日本知名心理師河合隼雄替你解釋...
升起一股意想不到的妒火
A 是個正值事業黃金期的中年公務員,不僅工作有價值,下屬們也相當努力。他今天也一如往常地上班,俐落地處理公事,但從一早開始就覺得莫名地煩躁。下屬拿給他的文件要是打錯字了,平時他總會「啊,選錯字了。」一語帶過,有時還會開個玩笑,但今天卻氣得破口大罵:「搞什麼啊!」甚至窮追不捨地說:「別用馬虎的態度工作!」看見課長似乎忙得不可開交,他也忍不住想脫口:「又沒做什麼大不了的事。」總之就是想亂發脾氣。
有人說過:「覺得心情煩躁時,就是有事想不透。」正是如此。A 胡亂宣洩脾氣,卻不知道自己煩悶的原因何在。
直到看著課長的臉,他才突然想起前天下班前,在公部門當官、大學時期的朋友 B,打電話來:「我這次升課長了喔。」「真是厲害,恭喜你啊。」他雖然這麼回應,但現在想想,自己從那時候就開始覺得煩躁了。
回家後,他告訴妻子 B 當上了課長,妻子回答:「因為那個人很能幹嘛。」那聽起來就像在說:「因為你不夠能幹。」他希望妻子能多說點什麼,於是試著再說一句:「我們來為 B 舉杯慶祝吧。」「舉杯慶祝?」然而妻子卻一臉嚴肅,不予理睬,讓他更加煩躁不堪。
「在那個部會,連B這種人都能很快地升上課長啊。」妻子要是能說這樣的話就好了,或者也可以回答:「乾杯!男人間的友情可真好啊。」A心中希望夫妻間能有一番對話,但卻只有一陣尷尬的沉默。
他一面工作,突然想起父親在高中時唱過的某首歌,其中一段歌詞:「在朋友憂傷之際,我哭泣,在我歡欣時刻,朋友跳舞。」
「在朋友歡欣時,才沒那麼容易跳起舞呢。」A 自言自語地說。這時他已經不那麼煩躁了,接著又想起跟 B 一起喝酒時曾經互相說過:「我們倆都是不在意成就的人。」他這麼一想,「即使不在意自己的成就,男人還是會為朋友的成功而感到焦躁啊。」心情反而豁然開朗。「總之來為 B 舉杯慶祝吧。」這樣的情緒也就自然地湧現出來。
這就是友情的困難之處。對朋友的悲傷感同身受,並不是太困難的事;但對於朋友的喜悅,卻常會升起一股意想不到的妒火,這也可以說是人之常情吧。
真正的友情並非如此,朋友應該是齊心並進的。有人說,朋友的喜悅就是自己的喜悅。確實是如此,而且能夠親身體會這樣的友情,是相當難能可貴的事。
話雖然這麼說,但像 A 那樣拘泥於「理想的友情」,就會太勉強自己而變得焦躁不已,為下屬或家人徒增困擾。然而,能像 A 那樣發現自己內心的動搖,比較不會造成實際上的傷害。而且如果有機會,試著和 B 談談或許會更好。「雖然說是友情,也說了不在意成就什麼的,但聽到你當上課長的時候,我還滿焦躁的。」藉由這樣的對話,也會感受到兩人的友情變得更加深厚吧。
(相關報導:
沒家人、朋友的人肯定很孤獨寂寞?日本作家反問,為何媒體要塑造這種價值觀?
|
更多文章
)
走出小圈圈,就是背叛朋友?
我雖然說過,對於朋友的悲傷我們比較容易感同身受,但這當然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例如,在發生地震後,大老遠走來送上食物,或是在生病時,不畏遙迢地前來探病,這些時候都能感受到朋友的可貴。
更何況,這件事要是涉及當事人的利害關係,而且明顯對他不利時又當如何呢?《源氏物語》裡有許多關於友情的插曲,甚至從這樣的角度來讀《源氏物語》也別有一番趣味。例如,頭中將前往拜訪隱居明石的光源氏那一段,怎麼樣呢?
光源氏遭朝廷厭棄而離京,頭中將明知道特地去拜訪這樣的光源氏會傷及自己在京都的地位,他仍然前往拜訪,也難怪光源氏會覺得感動。這時,他們的感情瞬間加深。
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國中生 C 拒絕上學。現在對於「拒絕上學」的學生,學校有許多因應措施,但那時他被認為是耍任性的怪傢伙,誰也不搭理他。於是
C 就在家悶悶不樂地過日子,他的父母也對他束手無策。
「你怎麼了?」這時,他的同學D來家裡拜訪。怎麼不叫我快點回學校去?C 一開始還心懷警戒,但 D 卻沒有這麼說,他在兩人玩過遊戲後就回去了。
C 和他的父母都很高興,從此很歡迎 D 來訪。而且他們兩個很合得來,就算沒特別做什麼事,兩人在一起就覺得安心。
不久之後,D 開始說起:「你真好啊,可以不去上學。我雖然很討厭學校,但沒有勇氣,所以沒辦法不去。」「這才不是什麼勇氣呢。」C 這麼回應,但並沒有不高興。兩人的友情日漸深厚,D 開始天天都來探望他。
不知道是不是 D 的來訪起了作用,C 逐漸恢復精神,終於想去上學了。「我差不多該去學校了。」就在 C這麼說時,D 卻回應道:「不要去啦,上學多沒意思。」之後 C 只要一提起上學的事,D 就開始說些不中聽的話,感覺就像是為了妨礙 C 去上學而來拜訪的。
即便如此,C 終究還是去學校了,然而他和 D 卻不再往來。
C 知道自己能回到校園都是 D 的功勞,但也覺得 D 要是沒有來訪,自己也許會更早去上學,又想到自己去上學就像是背叛了 D 的友情,心情變得很複雜。
D 和 C 過去的友情是建立在「學校根本無關緊要」這樣的共同心情上。他們過得開心,也不去管那些認真上學的同學們,兩人湊一起就覺得安心。確實,朋友的好處就在於只要跟那個人在一起就覺得放鬆,不自覺地感到心安。然而兩人就這麼安於現狀好嗎?C 衝破這個兩人的小圈圈走了出去,就是背叛朋友嗎?
「彼此同心」的危險
最近,認為自己與朋友間「彼此同心」的人似乎變少了,但在運動性社團等組織中,好像還是有「強制」社員彼此同心的氣氛。
在過去,「彼此同心」的友情獲得人們高度的讚賞,也成為許多文學作品的主題。我想舉莎士比亞的《威尼斯商人》(The Merchant of Venice)為例。雖然在「一磅肉的判決」中大為活躍的波西亞很引人注目,但我認為全劇主旨在於安東尼奧與巴薩尼奧的友情。
安東尼奧是個富有的威尼斯商人,而巴薩尼奧雖然是他的朋友,但因為揮霍無度,財產正逐漸減少。巴薩尼奧為了向波西亞求婚而需要錢,因而開口向安東尼奧商借。在回應他的請求時,安東尼奧說了這樣的話。
這正表明了他們「彼此同心」。因為安東尼奧已經將財產全都投注在貿易船上,於是向放高利貸的猶太人夏洛克借了三千金幣給巴薩尼奧,而多虧了這筆錢,巴薩尼奧才得以如願與波西亞結婚。然而,安東尼奧的船隻因為遭遇劫難而未能順利返航,他無從償還借款,面臨將被夏洛克割下一磅肉的危機。
這真是為了朋友,犧牲性命也在所不惜啊。巴薩尼奧想加倍償還借款,或是代替安東尼奧受罰,但夏洛克不答應。接著就是眾所周知的劇情,喬裝成律師的波西亞拯救了這場危機。
這時,發生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巴薩尼奧無論如何都想送禮答謝律師,於是喬裝成律師的波西亞向他要求結婚戒指。巴薩尼奧一開始雖然拒絕,但最後還是把戒指給了出去,也因為這樣,他在事後遭到波西亞的百般苛責。當然,故事最後真相大白,歡歡喜喜地收場了,但這段插曲還真是意味深長。
這裡可以有各種的解釋,其中一種是,巴薩尼奧與安東尼奧間「彼此同心」的友情要是處理得不好,很可能會阻礙巴薩尼奧往後的婚姻生活。也有些人把他們兩個人的關係解釋為同性愛,但就算不當作同性愛來思考,兩個男人間「彼此同心」的關係也可能導致男女的婚姻生活出現裂痕。
這麼思考的話,這種彼此同心的友情關係不就近乎不可能嗎?雖然在《威尼斯商人》中這種友情關係是可以成立的,但那是靠各種僥倖與智慧所得來的結果。
就像一口氣達成了難以達成的事一樣,人會變得容易感傷。
因為感受到「彼此同心」,流淚、喝得爛醉、握手或擁抱等種種行為都會發生,但只要稍微清醒過來,或許就會發現人與人之間彼此還是相異的個體。
在政治的世界裡,聚散離合是常有的事。昨天的敵人在今天卻成為朋友,或是出現相反的情況。在這種時候,為了表達彼此的關係,常會說出一些陳腔濫調的話或是表現得很傷感。這是因為彼此都意識到友情的背後有利益關係在運作著,懷著想要裝糊塗的心情,所以才會有這些表現吧。
各自獨立的友情
就像前面提過的國中生友情關係一樣,他們雖然因為那樣而彼此安心、受到安慰,但最終卻為想突破現狀的行動造成了妨礙。
友情竟然成為成長的枷鎖。或者從《威尼斯商人》的故事,我們可以讀到這樣的警告:
彼此同心的友情可能會在人們與異性結為連理、成為獨當一面的社會人士時造成妨礙。這麼一想,就會意識到友情不好的一面,像三島由紀夫那樣說出「應當背叛朋友」這類過激的言論。讓人不禁要想,說出這番話的三島由紀夫難道不覺得背叛了「楯之會」7的朋友們嗎?
總之,當人們對彼此同心的友情產生疑惑時,要是極端一點,就會覺得自己不需要朋友。雖然說能忍受孤獨的人才能成大器,但正因為有夥伴相挺才能成就大事,這也是事實不是嗎?我認為重要的是,對於這個悖論能深入理解到什麼地步。
獨立自主並不等於孤立無援。很久以前,美國的心理學曾經將依賴與獨立視為對立,單純地認為依賴越少就越獨立,但到了 1960 年前後卻開始認為,獨立自主的人是能夠適度依賴他人,並對此有充分認知的人。這可以用來說明所有的人際關係,朋友間的關係也是如此,互相依賴,並因著對依賴的認知漸深而變得更獨立自主。
作者介紹|河合隼雄
日本第一位取得榮格派精神分析師資格,日本精神分析領域權威,對該領域影響深遠。歷任京都大學教授、國際日本文化研究中心所長、文化廳長官。畢業於京都大學理學院數學系。臨床心理學家、心理治療師。1962年至1965年赴瑞士蘇黎世的榮格研究所進修。著有《心的處方箋》、《中年危機》、《心的棲止木》、《走進小孩的內心世界》等多部作品。
(相關報導:
沒家人、朋友的人肯定很孤獨寂寞?日本作家反問,為何媒體要塑造這種價值觀?
|
更多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