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學習西方古典樂,大學玩管弦樂團的呂心純,總夢想著有一天去德國,把自己的長笛技藝往前推一步。大一那年,她跟著老師走了一趟絲路,從西安到烏魯木齊將近二十個小時的火車上,發現當地人都在唱台灣流行歌曲,她一路嗨的跟他們聊天唱歌,原本的陌生人有了交集,發現自己好喜歡聽人的生命故事、很想了解異地文化;途中她一直脫隊,跟不同的人交流對話。那次旅程以後,呂心純開始有另外的想法:西方古典音樂可能不是唯一可以了解聲音或表達情緒的方式,跨文化交流才有更多意涵。
在新北市中和緬甸街附近長大的呂心純,直到1998年第一屆潑水節,才知道街坊鄰居原來是從緬甸仰光來的華人,他們隱身在人文生態多元的中和,熟識的麵包店老闆娘接待很多緬甸來的孩子學中文,她好奇地也去學緬文,「在五坪不到的小房子裡擠滿各種年齡的小孩,只有我是學緬文的大人,小孩都覺得我這台灣人好奇怪…」,呂心純笑著回憶。
那時她已是研一學生,完全不了解潑水節文化的她還沒進入活動現場,聽到擴音器發出的聲音,令她為之震懾,「那節奏從來不在正拍上,一下快、一下慢,太神奇了!」聽來似乎漫無章法,身體卻跟著律動,現場約四五百個男男女女在台上台下手舞足蹈,對音樂回應的方式跟台灣人很不一樣,這樣的文化實在太特別,她當年就買了張機票去緬甸。
行前一晚,想配副眼鏡,眼鏡行老闆也是緬甸華人,一聽這女孩要獨自前往,臉色大變,直說太危險,老闆立馬撥國際電話給仰光的家人,呂心純第二天下機就有一名導遊和司機來接,更令她想不到的是,眼鏡行老闆在緬甸擁有的音樂資源,「那八天,國際知名的嗩吶與豎琴老師都到飯店來教我,五天我就學會兩三首曲子;看到緬甸嗩吶的簧片,既非單簧也非雙簧,而是八簧!以蘆葦莖綁起來的嗩吶看起來很奇怪,吹起來之響,很難吹,氣流必須吹入八簧裡面,還好我是吹長笛出身,肺活量不錯,吹出來的聲音讓老師非常高興,他就是國際級大師U Myat Gyi。」
台灣唯一的緬甸音樂研究學者呂心純在趙心屏的podcast節目暢談她在緬甸的奇幻旅程。(作者提供)
1970年代,美國進行爵士外交,派知名的豎笛爵士樂手 Benny Goodman和Count Basie到緬甸文化交流,當時就是由U Myat Gyi教美國樂手緬甸音樂。大師看呂心純短短幾天就學會別人兩個月才學得會的樂曲,把她帶到緬甸表演藝術學校表演;事實上,緬甸的表演藝術教育就是由這一批國際級、能力最強的老師由宮廷傳承下來而制定的,與大師交會的奇妙境遇,讓她形容這是一趟奇幻的旅程。「我覺得自己非常幸運,竟然第一次就遇到最好的老師,後來我在台大教書,也把這些老師請到台大來教學生怎麼彈奏緬甸樂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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緬甸音樂 西方五線譜以外的新世界
緬甸沒有西方五線譜記譜系統,所有音樂均以口傳,傳承了基本的和聲及變奏框架,允許創作與即興的空間。「只要給我五線譜,我只要知道怎麼吹、指法怎麼按就能吹奏出來,但我沒有辦法即興,無法真正有能力去創作;而口傳學習的方式卻能讓彈奏者有快速變奏的能力,反觀西方五線譜則是把一切都固定下來,反而遏止了這些能力。」
沒有五線譜枷鎖的緬甸音樂宛如脫韁野馬,同一首曲子可以根據當下的情緒而演繹,使得同一套曲目可以用在悲傷或婚禮上,聽來完全不同。
奇幻旅程續集:融入在地文化 親炙大師
2003年,呂心純到美國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攻讀民族音樂學博士,剛到加州第一個月,老師要她幫忙緬甸文翻譯,讓她又見到了第一次到緬甸時遇見的國家樂團團長,已跳機流亡美國的Kyaw Kyaw Naing。「當時我有很大的震撼,我在1998年聽到一套極美好奇幻、又帶有異國情調的聲音,原來背後有那麼多生命境遇,他想逃、想離開,為什麼?同樣一套曲目,他怎麼彈奏,彈奏的情感還是一樣嗎?」
於是那就成為呂心純博士論文中的一章。每一章寫一個人,每位老師都在自身境遇中,利用音樂、旋律、節奏的快慢、大小聲,炫技變奏的方式,表達他們的情緒。「有的是對軍政府的不滿,有的盡量靠攏軍政府,都是彈奏同一套曲目,這就是最不可思議之處,我必須去拆解聲響背後的情緒結構,那花我很長的時間,必須跟每個老師學習音樂,貼近每位老師的樂音彈奏邏輯。」
2007年,呂心純在史丹福大學為流亡美國的圍鼓大師Kyaw Kyaw Naing翻譯並協助彈奏。(呂心純提供)
她的論文規定必須到研究文化的所在地蹲點研究至少十二個月,還要通過在地語文考試。台緬沒有邦交,台灣人最長只能在緬甸待二十八天,當時她以商務簽證延長居留時間為四個月,當居留期結束回到台灣,得好好調適在緬甸所受的文化衝擊再回去。
在政情最不穩的那幾年,入境緬甸都會被監視,錄音更是不被允許的行為;人與人之間彼此防範,呂心純獲得大師的信賴,是因為用音樂代替言語溝通,她更將緬甸文化完全內化,模仿在地女性謙卑的肢體語言,稱自己為「女兒」以示晚輩,以跪坐方式與老師交流,很快取得老師們的信任,就在巨大的文化差異中,分段完成博士論文規定的十二個月。
與眾不同的緬甸樂器和樂音
緬甸豎琴,從西元五世紀就有紀錄,是歷史最悠久的樂器,「全世界只有緬甸擁有十三到十六根弦綁成的船型豎琴,聲音豐富通透,是緬甸的樂器之王;由絲弦撥出來的聲響,也成為其他樂器想模擬的理想聲音。」
緬甸圍鼓,是由二十一個大小不同尺寸的鼓,騰空綁在由木頭圍起來的裝飾木架上,呈半圓形;由左邊最大一直到右邊最小的鼓,音樂家必須扭著腰,才能從最低音彈到最高音,雖是鼓,聲音卻像清脆的木琴。「緬甸的聲響美學希望通透明亮,當地許多諺語也都與此有關,圍鼓聲音大時必須像雷擊,聲音小時像雨滴,你看有多難!」
呂心純帶領台大緬甸樂舞團於新北市潑水節演出。(呂心純提供)
國內研究緬甸音樂的學者僅她一人,國際上每年參加民族音樂學會或傳統音樂年會的研究者不到十人,屈指可數。呂心純在台大有一門緬甸樂舞實作課,可以唱,也可以伴奏、舞蹈,她一開始自己教舞蹈基本功,後來請擁有舞蹈學位的緬甸學生教舞蹈,每年都請緬甸老師來台密集教學。
緬甸樂器全為手工,無法量產,放在台大的那一套,是向她的老師購得。「二十多年的樂器,音質非常好,但老師需要錢修房子,當時我有點猶豫,這套樂器陪了老師那麼多年…;我目睹樂器在打包送到港口之前還在儀式中演奏。常常跟學生講這段故事,希望他們珍惜」。樂器的維護、修復更是非常艱深的專業,每次都需要呂心純親自到緬甸接老師來台灣進行。
呂心純指導的台大緬甸樂舞團2018年期末公演。(呂心純提供)
至今呂心純去到緬甸數十次,精通緬甸語文,笑稱自己的中文已經被緬化,連寫中文也像緬文一樣,像一個個圈圈。最後一次緬甸行是軍變之前的2020年8月,那兒已經變成她的第二個家,去老師家就像進自己家。「我會直接進廚房,幫忙切菜…」,她笑著說,「常態性的回歸就像回家一樣,緬甸變成part of myself,我現在就很想回去,不過台灣家人還是會有顧慮…」。
呂心純與緬甸的這份緣仍在持續深化中,後來搬到桃園的她,發現龍岡有許多來自緬北的華人,跟她一直以來接觸的緬南是不同的移民路境;龍岡是滇緬孤軍撤軍後來台的據點,於是,呂心純開始著力於「雲南打歌」這個傳統樂種的復育與傳承。
「音樂必須在生活中才能永續,民族音樂學者有清楚的了解:如果不在生活中,不必硬要留下來。我現在做的並非把音樂記錄下來變成可以教學的教材,而是去創造足以維繫音樂的環境,要有人聽、願意一起玩,才成為活的集體娛樂。」
現在的呂心純,除了民族音樂學者的身分,還是桃園龍岡「雲南打歌促進會」執行長。「現在的觀光化,讓打歌在龍岡變成重要地方文化資產,有比較多人願意學,我帶著大家一起透過音樂與人們交流,幾年下來成果不錯,打造新的環境之外,打歌也形成非常獨特、自成在原鄉所沒有的展演樣態。」
帶領桃園雲南打歌協會演奏〈景頗慶豐收〉於今年台北燈會演出。(呂心純提供)
有趣的是,當在地人的滇緬金三角親戚來台時,非常驚訝他們把打歌發展成為跨族裔–慄僳族、瓦族…,可以在慶典或日常週末,任何時間、老少咸宜都可以玩的音樂。在各活動中,你會看到呂心純挽起長髮演奏著,沉浸在她深愛的樂音裡;音樂與不同環境、不同文化交織成當地特殊的風貌,這就是她致力研究的民族音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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