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方專文:滄桑只當尋常看

「這世上,那麼多被公認為有用的人,他們幹的事,卻常常無用;同樣,這世上,被所有人認定無用的人,其實他們在有用的時候,人們往往不知而已。」——方方。(AP)

我一直想用最簡單和最樸素的方式來寫這個故事。希望我的讀者能於輕鬆間將它讀完。生活很累,人際關係也很讓人煩,上班過程枯燥比有趣時多。如此,以娛樂方式化解累消滅煩以及清理枯燥,便成人們的常態。這是在不經意中形成的。既然如此,我們也只好去適應和接受。不然,你還能怎樣?而我的這個故事,其實也算有點沉重,它存在我心裡很多年了。我一直想把它寫出來。近幾年,我被穢濁雜蕪之事糾纏得滿心厭倦。只有坐在電腦前,開始我的寫作,才能感覺到,原來還有另一方世界,而這世界竟是如此之清靜。所以,就想,索性讓這個故事只是一個故事吧。從容講述,化重為輕,也是蠻好的。我選擇了傳統方式,寫這個楔子。除去交待上述一點想法,也要交待諸多零碎事。就像砍樹,把枝枝蔓蔓先行解決掉,最後再來處理主幹。這些零碎便是我的枝蔓。我把它們打了個包,放在楔子裡。它們實在很拉拉雜雜,延伸的時間很長。所以,我這裡的交待,也只能粗線條。有點像看戲之前觀眾手持的那份人物表。台上人物一出場亮相,大家便已知他的來頭。說起來,前戲的交代,還是需要花掉很多文字的。

那就開始吧。

對了,這個故事發生在本世紀初期。

兩個男人

沒有人知道馬一鳴對生活懷著怎樣的恐懼。

馬一鳴怕聲音,尤其是音樂。不管別人從中聽出了甚麼,在馬一鳴那裡,都是噪音。落進耳朵的音符就像碎沙石,硌得他慌。馬一鳴還怕陽光,夏季午日的光線會使他無所適從,冬季雪後的反光也令他坐立不安,他常常覺得自己會溶化在明亮的光照下。所以白天裡的馬一鳴會緊閉窗簾,而晚上,他也只喜歡點一盞暗燈,淺淺的光線,可看清物件就行。馬一鳴因此而成為深度近視眼。馬一鳴還怕風。風刮起時,草木發抖,馬一鳴的心也會同頻抖動。為了這個,再熱的天氣,馬一鳴也不吹電扇。

馬一鳴就是這樣的一個人。他個子很小,站在女生中,頭也露不出水平線。並且他還很瘦。尤其是臉,形狀像隻鞋底,而且有點凹。鼻子落在最凹處,雖然不高,但到底突兀而起,還算有所彌補。眼睛在這一瓣蠟黃的凹型鞋底上透著無力。與這種無力相般配的,是他自然而然的遲緩動作。每一個見到他的人,也會自然而然露出瞧他不起的眼神。

馬一鳴的少年時代住在武昌蛇山腳下的一條老巷子裡。那是馬一鳴自家的房屋。房後有一個很小很小的院子。院子沒有圍牆,它一點點斜上去,直接與蛇山相連。清早山上的鳥很多,馬一鳴從小起床都不需要鬧鐘。天剛一亮,山上的鳥就開始啼叫,一直把他叫醒為止。馬一鳴對聲音的厭惡大約就是從這些鳥開始。

馬一鳴家的房子相當陳舊。它是木結構的。樑上的蛛網和灰塵混合著一百多年的光陰,已讓木樑失去木頭本色。馬一鳴說不出他家的屋樑是甚麼顏色,很長的時間裡,他都在揣測:木頭怎麼會成這樣的古怪顏色?它經歷了甚麼? (相關報導: 中國企圖改變世界規則─這樣的賭注並不離譜?:《中華博弈》選摘(1) 更多文章

這屋子的來頭,馬一鳴是不知道的。所知的只是:他爺爺從小就住在這裡。當爺爺還是年輕人時,武昌起義了。那時節,爺爺在中和門當守衛,聽到槍炮打得震耳,嚇得一泡尿拉在褲子上。他溜回家換好褲子,見槍聲更加密集,便沒敢出門。待天亮去外面觀望,天下已然換了主人。爺爺迎著太陽走向中和門,路邊竟然有剃頭匠大聲吆喝他過去剪辮子。嚇得他幾乎又一泡尿撒在褲襠。這個膽小的人生恐天下大變與他臨陣脫崗有關,於是連家都沒回,直接從漢陽門溜出,逃到鄉下。這一走就是數年。被他丟在蛇山腳下的妻兒都以為他早已戰死。結果有一年,爺爺回家了。回時還化了妝。他扮成乞丐走進自己的家。奶奶跟他說了半天話,才知道這個一身骯髒的男人是她消失多年的丈夫。其實爺爺不過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的人物,天下再怎樣大亂,也無關他事。可他就是覺得事事與他有關,覺得正是因為他的逃跑導致大清國沒了。痛苦和懊喪一直折磨著他。回家後成天縮在家裡不肯出門,只在院子後的蛇山邊給家裡種種小菜。幾年後,北伐軍攻打武昌,武昌城門被圍四十天,斷了糧食,爺爺和奶奶都在那些天餓死掉了。只遺下馬一鳴的父親,靠著吃菜園裡的那點小菜,強活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