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夏收季節,公路兩側滿是黃澄澄的麥田,麥浪起伏搖曳,乾燥的熱風吹在臉上,卻也令人心情愉悅。
我告別了迷茫的尋親者。這注定是一次艱難的旅程:國家的孩子們,踏上尋找自我之路。
我此行的目的地是嵖岈山。今天的嵖岈山籍籍無名,中國人對它可能很陌生,無法和作為旅遊名勝的廬山、華山相提並論,但是它在中國歷史上卻占有特殊位置。
一九五八年四月二十日,嵖岈山人民沉浸在喜悅中,熱烈慶祝嵖岈山人民公社成立。嵖岈山人民公社是世界上第二個人民公社,是繼巴黎公社之後的又一個烏托邦試驗田,然而美夢終滅。
旅途中,我手頭帶著一本從二手網站上淘來的舊書,這是美國記者白修德的自傳。我沉浸在白修德的精彩敘事中,順便緬懷了自己無疾而終的新聞從業史——在新聞業「撲騰」了二十年之後,我最終選擇當了一員逃兵。去到英國面對無孔不入的英文資訊,方知道中文才是永遠的鄉愁。想當初也曾幻想憑藉一支筆抱打不平鐵肩擔道義,對於記者職業抱有不切實際的理想主義,而今夢想幻滅。讀到白修德的記錄,那些塵封已久的屬於記者的榮耀又在向我發出召喚。
白修德英文名字為西奧多.懷特(Theodore White),一九一五年出生於波士頓的猶太家庭,是上世紀《時代》雜誌第一位駐華記者,報導了中國的抗日戰爭,也是第一個報導一九四二年河南大饑荒的外國記者——那場災難至少造成三百萬人死亡。
中國是龐大的敘事迷宮,需要借助他者的視角來穿越迷霧抵達真相。外國駐華記者提供了一個很好的視角,他們深度介入新聞事件,又避免了「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的同溫層的局限。
中國從來不缺乏精彩故事,而是缺少對於歷史的忠實記錄。而白修德自由穿行中國,寫下自己的獨立觀察。
一九四二年大饑荒和一九五八年的嵖岈山人民公社,都發生在河南,悲劇輪迴只間隔了十六年。我感嘆於人類記憶總是具有選擇性的。如今中國走向務實的發展道路,我們看到和談論更多的是輝煌成就,並不遙遠的歷史已經相忘於江湖。
「為什麼中國創造了世界上從未中斷的古老文明,也製造了一幕又一幕人間悲劇?如果綿延的文明充斥了血腥暴力和死亡,這種所謂的文明究竟有什麼可以驕傲之處?」
今天讀到白修德字透紙背的靈魂拷問,仍不免心生敬畏。假使沒有這些至今讀來仍然充滿溫度的文字,後人對歷史的感知將遲鈍很多。
清早,我從河南省駐馬店市遂平縣的招待所坑窪不平的彈簧床上醒來,起身洗漱一番,穿過嘈雜的縣城街道,去長途運輸站乘嵖岈山方向的巴士。我在中國做了二十年記者,從一個莽撞的小年輕進化為熟練的旅行者。我習慣了不同的環境,見證了中國日新月異的發展。借助便利的道路網路和多樣的工具,如今在中國各地的旅行變得毫不費力,但是也失去了些許探索的樂趣。
「現在回過頭來看那個正離開波士頓的羽毛未豐的大學畢業生,好像是從望遠鏡的反端去凝視某些不認識的事物一樣,我所能看見的,是一個戴著眼鏡的匆匆過客,挾帶一隻箱子和一台舊打字機,準備周遊世界,在回國之前成為一名歷史學教授……」
其實,白修德最初在中國的從業經歷並不光彩,他從事的是新聞審查的工作。一九三九年四月十日,二十三歲的白修德被國民黨政府雇用成為宣傳部的顧問。白修德每月的工資是四百中國法幣,相當於六十五美元。因為白修德來自哈佛大學的高級研究生班,這是中國高官們都沒經歷過的。他領導的六位新聞專欄中國作家都能講一口英語,年紀也都在三十到四十歲之間,比他資深,但是工資卻只有幾袋大米。
「當然,現在再回頭去看,才會發現這一切是場大悲劇,所有說得一口流利英語的高官都與自己國家的人民嚴重脫節,他們不瞭解自己的國民,甚至都不瞭解腳下的這座古城,因此根本無法幫助我瞭解中國真正的現狀。」
白修德很快明白,實際上自己是被雇來影響美國公眾輿論的,美國對抗日的支持是國民政府賴以生存的希望所在,影響美國的新聞界就成為迫切需要。「向美國撒點謊、騙一騙美國人,不惜一切地說服美國,什麼中美兩國的前途在反對日本事業中是一致的話都被認為是必需的」,他的工作就是「進行一切必須的欺騙」。
具體說來,白修德所在的小組擔任的其實是剪刀手的職責,負責新聞審查,所有從國民黨地區發出的外電,都要經過他這個部門。他所做的事,包括修修補補,誤導歪曲,做的全是新聞對立面的事情。學習歷史專業的白修德此時為了生存也入鄉隨俗,蕭隨曹規。在他的回憶錄中,沒有刻意迴避這段不怎麼光彩的經歷,但也盡可能一筆帶過了。
白修德早期操作的一起假新聞十分轟動。他偶然看到一則中文消息稱:一個浙江女人往日本軍人扎堆的戲院扔了一顆手榴彈,炸死一些日本兵後便逃跑了。於是白修德改頭換面,將女人包裝成為手持雙槍、神出鬼沒的女遊擊隊長「蔡金花」,將編造的資料提供給西方媒體,子虛烏有的「蔡金花」成為大洋彼岸讀者心目中的傳奇女性,直至《時代》打算深入報導此人,白修德才承認自己造假。另一方面,這篇假新聞也宣傳了中國人民的反抗精神,贏得了美國社會和政府對中國抗日鬥爭的同情與支持。虛構的歷史挽救了一項正義的事業。這或許算得上是新聞史上的奇觀。其成效之大,難怪很多人對編撰之事趨之若鶩了。
因為這段奇特機緣,白修德被《時代》雜誌注意上了。風雲際會的中國永遠是世界繞不開的話題。一個擁有寫作才能的學習中國歷史的美國人,有在中國政府的歷練和人脈,這些優勢令白修德成為《時代》駐亞洲的第一個特派記者。
二十世紀初的中國一片混亂,誠如歷史學家羅斯.退爾所評價的:「當時,國際新聞是一種冒險,革命是一種時髦。」
美國記者白修德(右)和時代集團創辦人亨利·魯斯(左)。(取自網路)
《時代》雜誌長期關注中國的傳統跟創始人亨利.魯斯有關,魯斯就出生在山東煙臺,父親是美國傳教士。魯斯對中國很有感情,不但與蔣介石、宋美齡有私人交情,與國民黨政府上層也有廣泛的交往。《時代》是美國老牌新聞雜誌,開創了周刊概念媒體的先河。亨利.魯斯在發起書中宣告:人們之所以不瞭解情況,是因為沒有一種出版物能適應忙人的時間,使他們費時不多,卻能周知世事。白修德受到魯斯的影響,和《時代》一起把蔣介石塑造成「英雄」,出於這樣的新聞觀念,白修德在很長時間對於中國抗戰的報導充滿了不實之詞。以至於《紐約客》的專欄作者項美麗(Emily Hahn)在其中國回憶錄中評價白修德的報導,「太重表達他想看到的,而不是他實際看到的」。
白修德偶然從一個美國外交官那裡看到了來自洛陽和鄭州的傳教士的信件,得知河南正在發生大饑荒。白修德憑藉這些可信度很高的資料,寫了一篇報導《十萬火急大逃亡》,刊發於一九四二年十月二十六日出版的《時代》雜誌,他引用了傳教士阿西克拉夫特和于斌的證詞,講述了饑荒慘景:
「一個母親餓死了,嬰兒還在吮吸死去母親的乳頭;成捆的樹葉被當作食物販賣;一個農民把一家人召集到一起,集體吃上一頓飽飯,然而吃過的飯裡已經下了毒藥;數千人已經死去,數十萬人走投無路,千萬人面臨著一整個漫長冬天的大饑荒的折磨。」
*作者楊猛,自由記者,非虛構作家。曾在《財經》雜誌、《南都週刊》、《彭博商業週刊》擔任主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