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繁城(一九四四年生),國立成功大學電機工程博士。一九八七年參與創立台灣積體電路公司,具先知卓見,重視研發,技術自主,自早期開始即確保台積電在全球競爭優勢,連帶推升臺灣半導體產業鏈在國際電子及資訊產業占領先位置。
一九九一年榮獲中國工程師學會評選為「十大傑出工程師」,二○○一年榮獲中華民國科技管理學會「科技管理獎」,以及二○一三年榮獲潘文淵基金會「潘文淵獎」。二○一八年獲清華大學雙學院名譽博士。
近年領導台積電文教基金會,致力於各項教育文化及社會公益活動,開啟多項創新贊助模式,播撒美育種子,引入人文活水。
創辦「台積電青年文學奬」
二〇〇四年開始,至今二十年,剛好讓一個嬰兒長成大人。《聯副》邀請評審與得獎者對話,談的是文學。豈僅是文學?是青春徬徨,是寂寞人生,句句是向天提問,永不甘心的自我超越。
二十年,繁花盛開。「台積電青年文學獎」是對這些生命的鼓勵與禮讚。曾繁城是開始這一切的人。
曾繁城,台積電文教基金會董事長、台積電的創辦元老。半導體業大老,為什麼會創辦「青年文學奬」?人類文明不可缺少的文學、歷史、哲學,其創作者、研究者,價值、貢獻在臺灣長期被嚴重低估,連酬勞都貧薄,以致優秀的人多數不敢、不能選讀文組。科技人曾繁城就是這樣一個當年被沉重家計「耽誤」的「文藝青年」。
曾繁城未能如願讀文組,但所愛始終未變。白先勇提倡崑曲的第一聲「青春版《牡丹亭》」,需要經費一千萬元,曾繁城個人贊助六百萬元。半導體,讓他生活富足;文史哲,讓他生命富足。他有一個大書房,但他最常用的書桌就是餐桌,那是他家最明亮的一角,陽光從落地窗斜灑,桌上是《宋徽宗》、《今文觀止》、《百年孤寂》、《人間詞話》……曾繁城也喜作詩填詞。
眷村窮苦孩子的大學夢
曾繁城,在找到半導體人生前,像你我一樣「渾渾噩噩」。他是貴州遵義出生的湖南娃、喜歡文史的理工男,當年他和「臺大機械」只差一分,去念了第三志願「成大電機」,但他實在沒興趣,以第二高分考進去,倒數幾名畢業,至今連馬達都不會修。他成績雖好,並無大志。在鳳中,他遇上了極好的歷史老師錢寶午,錢老師上課不用課本,把文藝復興、歐洲戰史說得讓他入迷極了。這個混沌小子開始睜開眼睛看世界,他有志向了,「我要念歷史系」。歷史能當飯吃嗎?「我是長子,要為家裡負責」。
豆漿店會議,改變了臺灣的命運
五〇年代,全臺僅有幾所大學,曾繁城是黃埔四村第一個考上國立大學,眷村受到很大鼓舞。服役後考入台電,簽約兩年,但一年多後他決定重回學校,當時交大已有了臺灣第一個半導體實驗室,他想投入那個新興領域,但與台電合約未滿須賠償,工作一年多的薪水還不夠賠,他仍毅然「停損出場」。
進了交大電子工程所,他在老師張俊彥指導下,師徒做出臺灣第一個電晶體。畢業後,張俊彥帶他一起去了電子公司。他在電子公司時,已經覺得「只做電晶體實在不過癮」。一九七三年七月工研院成立,九月他就進入工研院「電子研究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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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七三年蔣經國指派行政院秘書長費驊,尋找臺灣下一波經濟發展的策略,明示要「越大越好」。費驊找了經長孫運璿、交長高玉樹、電信總局局長方賢齊、電信研究所所長康寶煌、工研院院長王兆振,以及美國無線電公司(RCA)研究室主任潘文淵等七人,在小欣欣豆漿店會商。潘文淵是費驊的交大同學,當時已花了一些時間訪察臺灣產業現況,認為臺灣電子業只是裝配業,並非科技業,應該由勞力密集轉型到技術密集,否則沒有未來,他建議臺灣應該發展積體電路(IC),直接從美國引進技術,孫運璿立刻支持。一頓四百多元的早餐會,就此改變了臺灣命運。
為了此案,工研院增設一個獨立的「電子工業研究中心」,胡定華(前工研院副院長)是這個中心創設時的副主任,後來的要角楊丁元、史欽泰、曹興誠、曾繁城當時統統不到三十歲。
悲觀的樂觀主義者
政府決定派員到國外先進工廠學習,但含未來建廠預算總共只有一千萬美元(約四億新臺幣),投石問路,只有RCA提出的「學費」、條件接近我方需求。當年的領隊之一、前工研院院長史欽泰說:「那個年代興建高速公路一公里成本約一億,我跟同仁說,我們讓高速公路少了四公里。」這是多麼嚴厲的自我提醒,現在回頭看,這是多麼划算的投資。
一九七六年第一批去RCA的有十九人,兵分四路,學習十個月。曾繁城在史欽泰領隊的那組,去俄亥俄州廠學習半導體製程。這些臺灣工程師素質極佳,不僅學得很快,還能提出建議讓RCA改善,頗令美國人刮目相看。
RCA受訓完畢,工研院設立一個半導體示範工廠,第一任廠長是史欽泰,曾繁城是第二任。史欽泰拿到普林斯頓博士,在美短暫就業即回臺直接進入工研院,曾繁城比他資深。史欽泰說他當初有「兩個支柱」:「一個是章青駒,一個是曾繁城,」他很快看出曾繁城的特質:「他不是social的人,比較木訥,很負責任,專業很強,又資深,帶得動大家。」史欽泰只要發現團隊有問題,找曾繁城就能搞定。最貴重的機器選購,也是交由曾繁城負責,因為他有實戰經驗,專業又無私。
台積電副總執行長曾繁城出席第一屆李國鼎獎頒獎典禮。(顏麟宇攝)
臺灣半導體現在雖是世界領頭羊,但一路走來極為艱辛,「半導體產業是人類有史以來最複雜的生態體系,」史欽泰回憶當初臺灣從零開始,不僅與歐美日相較起跑點落後,國內也毫無前路可循,「我們犯很多錯誤。」但是,當時「孫運璿、胡定華這些長官都告訴我們:『你們可以犯錯』」,孫運璿甚至說:「我就算丟了官位,也要讓你們做下去。」有這些長官替他們扛著,讓大家有「士為知己者死」的決心。
大道多歧,人生實難
「大道多歧,人生實難」,曾繁城在擔任台積電副總執行長的時候,在辦公室白板寫下這句話。「高處不勝寒」,作為個人、管理者,每個選擇都可能是未來關鍵,影響至巨,有時也飽受誤解。
台積電是工研院衍生的第二家公司,一九八七年創立,當時已能做出三點五微米晶片,比英特爾落後大約二點五代;現在台積電已成功開發三奈米晶片,領先英特爾一點五代。
台積電現在舉世皆知了,臺灣人暱稱它「護國神山」,但當年除了政府一口答應出資七千萬美元之外,邀約十四家外資企業入股,僅飛利浦認購,臺灣本土企業、銀行都興趣缺缺。當時孫運璿已病倒,由時任行政院長俞國華、政務委員李國鼎、經濟部長趙耀東一再打電話或親自登門勸說,才勉強有幾家企業認購,因為大家根本不了解「半導體」是什麼。
被稱為「臺灣半導體之父」的張忠謀是當年決定將積體電路大型化、國際化、專業化的關鍵人物,而臺灣第一份「超大型積體電路計畫」製程的擬案人,是曾繁城。
曾繁城去RCA學習的時候,就立誓臺灣半導體技術一定要「自立自主」,工研院團隊在RCA駐廠學習回來後,第一批成品三吋晶圓,良率超過百分之七十,比「師父」RCA還高。工研院建立示範工廠時,曾繁城就說要做四吋,這樣才有競爭力,他們成功了,技術移轉給工研院衍生公司——聯華電子。
有了聯電,工研院還要做「超大型積體電路」嗎?湧出許多反對聲浪,在眾聲喧譁中,孫運璿拍板要做!工研院建廠房時,本來要做五吋廠,曾繁城又力主直接開發六吋,因為他已看到英特爾、IBM在做,但經費實在太少了,曾繁城豪氣干雲:「機器可以買少,但一定要買最好的。」他並把兩層廠房巧妙設計成一層半,大大節省預算。這個示範工廠後來就是台積電一廠,這個先知先覺的決定為未來的台積電打下永遠超前的格局。
「誠信正直」為第一條核心價值
曾繁城常提醒年輕人:「不要一心只為錢做事,否則會迷失自己。」
曾繁城嚴格而溫暖。蔡力行在曾繁城的八十壽慶時致詞回憶臺灣半導體的發展歷程,除了讚嘆當年「政府有開放的心胸、做正確的決定,這實在很不容易」,同時強調「FC天時地利人和全包了,尤其是人和,他是真正的領袖」。
曾繁城每年必去國外參加兩個FC盛會:IEDM、VLSI,除了去了解產業趨勢,另一目的就是去發掘海外學人,蔡力行、劉德音、魏哲家、蔣尚義、林本堅……等人都是他挖回來的。
台積電剛創立時,曾繁城是副總經理兼一廠廠長,非常重視品質,抓緊研發,一開始良率就近百分之八十,卻被冷嘲熱諷:「良率高有什麼用?賣不出去就不賺錢。」內外風雨交加,這需要多大的毅力、自信,才能動心忍性走「研發」這條短期看不到錢的路?蔡力行很有感觸:「不管多挫折,FC對R&D(研發)堅定不移,他帶我們的方向清楚,我很點滴在心頭。」
一九九九年台積電自主研發出零點一八微米,正在開發零點一三微米時,IBM邀請含台積電在內的四家半導體公司合組聯盟,一起合作,但前提是台積電必須停止在臺研發,曾繁城斷然拒絕:「我們為什麼要受制於人?與人家聯盟,反而會拖累我們」,後來IBM轉而找聯電加入,引起張忠謀不安,曾繁城以專業跟他保證,IBM聯盟不會成功,後來聯電也退出了,IBM又兩度回頭找台積電都被拒絕,最後台積電自主研發成功,全球第一,IBM聯盟失敗收場。
台積電製程一路領先到現在,正在研發二奈米、一點四奈米及以下。相對地,RCA早已退出半導體製造,飛利浦零點一三微米沒有開發出來,也停止製造。而IBM後來也決定退出半導體製造業,並想高價賣給台積電,曾繁城覺得不值得,力勸張忠謀不要出價,後來IBM等於是「送」給美國半導體公司格羅方德,再次證明曾繁城是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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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繁城稱張忠謀為「大帥」,他是大帥少數的「諍友」。台積電成立時就只有工研院那批一百四十四人,現在全球員工七點五萬人,研發人員約八千,廣義的研發人員總數約一萬五千人。二〇二三年研發總部落成了,當年「逐水草而居」的研發人員,終於有了自己的家,二〇二三年研發預算占總支出百分之八,二千億元。
回首從前,台積電高層終於敢大手筆投資在研發上,跟蘋果有關。「二〇一一年我們做到二十八奈米時,蘋果終於來了,但他們要二十奈米,這是一個大跳躍。」曾繁城回憶,台積電花了兩年多時間,二〇一四年終於通過蘋果驗證,那就是iPhone 6的手機核心。
以客為尊,這是台積電文化。竭力滿足客戶的要求,與爭取英特爾有關。台積電設立第三年,一九九〇年曾繁城帶領團隊通過了英特爾認證。曾繁城把此役當成一場洗禮,落實英特爾每個環節的嚴謹要求,蒐集數據,尋找問題,建立台積電國際代工的最高標準。硬脾氣的他要求同仁「以客為尊」。台積電直到拿到英特爾給他們「試試看」的訂單,才終於損益打平。而連英特爾都是台積電客戶,對台積電來說,是最好的口碑宣傳,後面的路就好走了。
自立自主、卓越,不可撼動的靈魂
曾繁城很受不了花不必要的錢。反對併購IBM便是一例,他寧可讓老闆怪罪。當年飛利浦要收台積電二點〇微米的權利金,也惹惱了曾繁城,那明明是工研院團隊研發的製程,為何要付?他飛到荷蘭一項項跟他們比對,總算砍下半價,只付四年。
但該花的錢,他絕對不手軟。像「光罩」對晶圓製造很重要,曾繁城認為這應該掌握在自己手上,光罩設備價格極其昂貴,每年還要購買新機,那是天文數字,史欽泰舉例:「美國禁止荷蘭ASML機器賣給大陸,那就是一種光罩投影機,是非常『卡脖子』的設備,台積電一年要買幾十部,一臺要兩億多歐元,要三架七四七飛機才能運送。」台積電就有這種氣魄。
半導體製造必須有極龐大的資本,門檻很高,從此例可見一斑。台積電長期高居全球第一,同業很難望其項背,連英特爾都著急了。
台積電副董事長曾繁城(右四)24日獲頒清大名譽博士學位,台積電董事長張忠謀及共同執行長劉德音、魏哲家同時出席致賀。(圖/國立清華大學提供)
曾繁城在八十歲壽宴上,面對在半導體業各廠的老友、戰友,他簡短說了幾句話,重點仍是「技術一定要自主,製程一定要卓越」。
自立自主、卓越!這應該不僅是台積電、臺灣半導體業上下游不可撼動的靈魂,也應該是臺灣領導人物帶領人民追求的。
生於憂患,發明省錢的「無塵盒」
曾繁城從工研院的「小嘍囉」工程師,做到台積電的第一任廠長、第一位本土總經理、副總執行長、台積電副董事長,他也曾是台積電子公司「世界先進」第一位本土總經理。他並擔任「創意電子」董事長,至今二十年,「創意」最近一年股票自三百多元一度衝破一千八百元。
曾繁城在建廠前,參觀過英特爾、飛利浦的工廠,留下深刻印象:「實在太浪費了,」他們一個實驗室比足球場還大,蓋一條生產線就配備一個全套R&D的廠,「哪裡需要這樣浪費?」
台積電自刻苦起家,即使台積電已經很不錯了,曾繁城仍然有極為省錢的「發明」,並吸引了IBM來參觀,想和台積電合作研發,一起爭取專利,但是,從建廠之初就決心「自立自主」的曾繁城何必跟他們一起?那個「發明」就是「無塵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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晶片製造需要百分百無塵,但若要讓整個大廠房變成這麼高標的超大無塵室,經費非常龐大,曾繁城從一個印度人發明的盒子得到靈感,讓晶圓製造放在「局部無塵」的盒子,這樣便可省下大筆經費。台積電從二廠開始到現在都是用這種方式,這個看似不起眼的小發明,也是讓台積電可以降低成本的利器。
曾繁城是台積電鐵錚錚的漢子,那不只是「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傲骨而已,更是因為他對專業的堅持,他可以因為前東家搞裙帶關係,氣到吃不下、胃潰瘍,可見有多剛烈。
即使面對「大帥」張忠謀,曾繁城也不會隱藏不同的意見。美式作風的張忠謀主張「衝突文化」,認為同仁之間不應該好來好去,衝突才能反映真正的問題,曾繁城常常就是那個反映問題的人。與其說他的犟騾脾氣是因為他是湖南人,毋寧說他是「無欲則剛」,他不在乎名利,他堅持做、說他認為對的事,不在乎是否對他個人有損害。
這犟騾只會對客戶低頭,台積電設廠時,已經頗有技術了,後來更是在某些製程超越客戶,但那些國際大廠,剛開始並不信任台積電這個小公司、新公司,曾繁城的策略就是「好,第一次先聽你的」,照他們方式做出來,取得客戶信任後,以後就得依台積電製程了,因為台積電的做法更先進。現在當然客戶就直接依照台積電製程了。
台積電對客戶的急單,盡力配合,員工半夜也願意跑來公司解決問題,這是台積電的優勢之一,卻成為各國希望台積電去設廠時最大的文化扞格,如果他們沒有這種台積電DNA,也不願植入這種文化,能複製台積電、超越台積電?世界都在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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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曾任《聯合晚報》編輯主任、採訪主任,也曾任《美國世界日報》臺灣辦事處主任,以及《聯合報》副總編輯、紀錄片工作室總監。本文選自作者新著《他鄉.故鄉:在動盪的時代,「臺灣行者」把我們的島打造成世界的光》(聯經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