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民大會共有國大代表七百多位,其中,僅少數為定期改選,其他絕大多數均是終生職。民國三十六年十一月,第一屆國民大會代表選舉,原則上,每個縣選出一位國代。政府遷台後,這批人成了終生職,六年集會一次,選舉總統、副總統。國民大會除了選總統、副總統外,其他功能有限,就是六年用一次,用完了放回櫃子裡。
這批國代,當年也是三山五嶽英雄好漢,無論是巾幗,還是鬚眉,俱都是一時之選。無奈,歲月無情,這批萬年國代任職已達四十三年。少年弟子江湖老,這時,這批人已經七老八十,或拄拐杖,或坐輪椅,卻依舊尸位素餐,戀棧不去,社會觀感極壞。然而,這批人渾然不知今夕何夕,每逢總統大選之年,挾其「只有老子、老娘能選出總統」的獨門功能,需索無度,想方設法,搞錢自肥。
偏偏,國家還真需要他們不可,這是個必要之惡,要沒了國民大會,就沒法子選總統。因而,臨中全會之後,主流派、非主流派改換戰場,主攻國大代表,雙方都在這小小是非圈裡較勁。臨中全會才結束,李登輝就拉著李元簇,四面八方去找國代拜票。這批國代,各有住處,但有幾處集中眷舍,其中,又以台北縣新店中央新村、台北市內湖大湖山莊、麗山山莊為主。
二李帶著大批黨務人員,在這三個國代群居地,一家一家拜過去,見廟燒香,遇佛磕頭,壓低了身段,擺足了笑臉,求爺爺,告奶奶,懇請這批萬年國代,務必要支持一票。所遇國代,絕大多數都支持二李,祝福二人高票當選。然而,祝福之餘,眾國代也不依不饒,咿咿哦哦,抱怨社會無情,他們功在國家,卻面臨逼退壓力,連黨中央也暗示他們,要他們急流勇退。
李登輝心裡早有藍圖,只要選上總統,就要拿立法院、監察院、國民大會開刀,攆走萬年立委、監委、國代。但此時此際,選舉最是重要,先把選票弄到手再說,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因而,老國代咿咿哦哦,李登輝就哦哦咿咿,著三不著兩,妥善敷衍,講點好聽話,但又避免開支票允諾什麼。
李登輝、李元簇在台北拜票,隔著太平洋,蔣緯國在美國,卻說了怪話:「我哥哥從來沒有說過,蔣氏家族不再競選總統。蔣家人不會再競選總統說法,都是報紙上捏造出來的。我對於正副總統,始終堅持『候選而不競選』立場。選舉總統、副總統,是國民大會的事,由不得我哥哥做決定。」
此話越洋傳回台北,輿論大譁,報紙立刻調出歷史紀錄,顯示強人總統生前,兩度說過,蔣家人不會接班。台北這兒把資料調出來,白紙黑字,明明白白,強人的確說過這種話。那兒,蔣緯國又改口了,他說,強人所說的,是強人一家子人,指的是強人兒女。而他是強人弟弟,情況不一樣。
又過一個星期,《天下》雜誌公布民調︰超過九五%受訪者,支持李登輝選總統。有超過九成受訪者,對李登輝兩年來表現滿意。李煥滿意度六成,林洋港滿意度五成七,宋楚瑜滿意度六成七,蔣緯國滿意度三成六,郝柏村滿意度三成八。
主客觀情勢,對非主流派都頗不利。然而,非主流派依舊負隅頑抗,並且,吹出了新調子。二月二十五日,經濟部長陳履安跳出來,炮打李登輝,鼓吹虛位總統制。
原本,經濟部有個陳規,政務次長定期邀記者到家裡小聚,上天下地,隨意閒扯。在記者,藉此與大官兒套交情,探探重大政策口風;在大官人,則藉此拉近與新聞界關係,甚至藉此機會,就重大政策施放氣球,試探外界反應。前任政次李模,現任政次王建煊,都是這樣幹,大約每隔幾個月,就邀記者到家裡作客。
二十五日之前幾天,經濟部記者接到王次長口頭邀請,二十五日到外雙溪中央社區王次長家中聚會,先爬山,再吃便當午飯。無論李模或王建煊,每次邀記者到家裡聚餐,事前都會知會部長一聲,也邀部長共襄盛舉。不過,部長陳履安每次都婉拒沒去。這一回,不一樣了,陳履安說,他會參加。
二十五日那天,陳履安一身休閒裝扮,但神情嚴肅,臉上絲毫沒有休閒表情。那天聚會一開始,記者們與陳談一些經濟部業務,像是對大陸經貿政策、對蘇聯貿易政策等等。不過,陳履安嘆口氣道:「很多案子都送上去了,但都卡在那裡。」
記者問他,「那裡」是哪裡?陳履安卻未明白說清楚。隨即,他說起了長篇大論政治語言:「現在,很多事情經濟部該做的都做了,該改善的也都改善了。很多事情,已經不是經濟因素可以解決,而必須從政治著手!」
就此,他話鋒一轉,自彈自唱,單口相聲一般,念起了一套政治經︰「最近政局紛亂,政治人物應該想清楚,究竟要把國家帶往哪兒去?國家領導中心,應該是一群人,而不應該由少數一兩個人把持。
「在我國,民主政治應該走內閣制,而不是總統制。內閣權限要大一些,而總統、副總統其實都是虛位,民主政治不能再走回頭路。這時候,不能再沉默了,我要站出來,說出心中真話。如果再當鄉愿不講話,自己都覺得對不起自己的良心。
「一個人說真話雖然孤單,但即使孤單,還是要講。而且,看不下去的人,會愈來愈多,會陸續講出心裡的話。」
有記者抱怨,說是企業被勒索、治安太壞。陳履安說:「我在陽明山上,向總統報告過,但他卻說情況不像一般講的那樣嚴重,媒體太誇張了。看來,總統被周圍的人蒙蔽了。我覺得,領導中心不應由少數一兩人把持。」
陳履安說:「是很多人找過我,可是,大家都知道,那個位子根本是虛的嘛,做不了什麼事!我根本無意問鼎副總統!有八個字,可以形容我個人的心情,這八個字,就是『難捨能捨,來得去得』。講這些話,有些人會不高興,但我不在乎。我認為,把話講出來,才是健康的,才是團結的開始。」
同樣,陳履安為陳誠之子。陳誠,保定軍校出身,早期在老強人中央軍嫡系部隊裡,擔任十一師師長。後來,又以十一師為班底,擴編為十八軍,麾下猛將奇兵,所在多有,徒子徒孫眾多。因而,在國軍軍史上,就把陳誠人馬稱為「土木系」。蓋因「土」字上頭一個「十」,下頭一個「一」,加起來,就是十一師。而「木」字,中間一個「十」,兩旁一個「八」,也就是十八軍。
國民政府敗守台灣後,陳誠先後當過省主席、行政院長、副總統,一手主持石門水庫工程,人脈開枝散葉。陳誠早在民國五十四年即告去世,但二十五年之後,如今在國民大會,陳系人馬餘緒依舊。因而,非主流派一廂情願認為:只要陳誠兒子陳履安站出來,自然能夠吸引支持力道。
也因此,儘管蔣緯國興頭沖沖,靠著滕傑抬轎子,大發美夢,不拘總統、副總統,都有意沾沾,但非主流派總提調郝柏村,卻看好由陳履安擔任林洋港副手。
因而,二月二十五日這天,陳履安在外雙溪大放炮,只是起個調子,隨後,非主流派要角立刻跟進。林洋港第一個放火,公開表示︰「李煥最適合當行政院長,而且,國家元首最好不要兼任黨魁,而行政院長反倒適合兼任黨魁。」
林洋港這說法,簡直就是唱了虛位元首內閣制主題曲,把台灣比作新加坡。這幾句話,顯示阿港伯豁出去,卯上李登輝了。
林洋港之後,李煥也跟著吹起了虛位元首內閣制號角,緊貼著陳履安、林洋港調子,來個三炮連環大合唱。
二月二十八日傍晚,李煥突然離開院長辦公室,穿過行政院大樓前小廣場,跑到忠孝東路邊新聞局矮樓去,說是「要到新聞局來看看,順便與記者聊聊」。於是,新聞局趕忙通知所有媒體,趕緊派人到場採訪。結果,就弄出了一場臨時記者會。
記者會上,李煥接著陳履安、林洋港之後,打第三棒,倡言表示︰「不管總統制或內閣制,都是既可以民主,也可以獨裁,就看運作、領導方式是否民主化。不能任憑某個人,在房間裡憑個人意志,決定一切。人事方面,也該如此,使人事民主化。」
這幾句話直接了當,對著李登輝噴辣椒。顯然,臨中全會李登輝打了勝仗,非主流派不甘心,經過密商,醞釀出這經濟部長陳履安、司法院長林洋港、行政院長李煥三部曲。
這三部曲大合唱,裡頭有兩個基調︰一、將政治體制,由總統制改為內閣制,這樣,就算李登輝選上總統,也是個虛位總統,像是新加坡總統、德國總統那樣,有名無實。實際權柄則抓在內閣閣揆,也就是行政院長手上。這樣,剝奪李登輝國家領袖權柄。二、總統不可兼任黨主席,這樣,又幹掉李登輝政黨領袖權柄。
然而,這三部曲一唱,外界反應欠佳。外界反應之所以欠佳,理由其實極為簡單︰不到三年前,強人總統還在世,既是總統,也是黨主席,左手抓國家領導權,右手捏政黨領導權。為何陳履安、林洋港、李煥當時不在強人總統面前,唱唱這三重大合唱?偏偏,等李登輝上來了,就唱出這鬼調子?
非主流派這論調,也是有頭沒臉,有肉沒骨,只有枝葉沒有根,全成了空話。說是說總統為虛位元首、總統不可兼任黨主席,然而,到底要如何落實主張?到底該以何種具體方式,實現虛位元首制?如何把總統權柄移轉給內閣閣揆?到底該由何方神聖出任黨主席?卻是一丁點主張都沒有,絲毫沒有任何具體辦法。
另一方面,非主流派自己也腳步踉蹌,動作不齊。非主流派倒李登輝、剷除兩宋一蘇,立場一致,攜手同步,目標明確。至於派誰上陣,取李登輝、李元簇而代之,則是各有心思,還沒談攏。起初,是蔣緯國想當總統,說服林洋港當副手。反正,選舉總統、副總統,是國民大會獨門生意,只要在國民大會有辦法,就能問鼎總統府。不過,後來考量台灣社會情緒,以大局為重,改為本省人林洋港掛帥,找外省人當搭檔。
至於這搭檔人選,卻是兩派說法,沒個定論,一會兒說是蔣緯國,一會兒又說是陳履安。這裡頭,有特定原因︰郝柏村瞧不起蔣緯國,李煥不支持陳履安。
蔣緯國並非黃埔軍校出身,先天上就吃虧。後天上,這人才具有限,言行不夠穩重,常有出格言語,軍方高層將領對他並無親近好感。事實上,前年國民黨第十三屆全國代表大會,選舉中央委員時,蔣緯國曾有意參選,選上中央委員後,進一步就可以成為中常委。
*作者王駿,資深媒體人,曾獲行政院新聞局金鼎獎。本文選自作者新著《暗潮:二月風暴》(印刻文學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