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修德憑藉信源寫了河南災區的第一篇報導之後,才有機會深入河南災區,經過實地調查得出饑荒源於人禍的結論。中國很多事情都跟人的因素有關。就像我在中巴車上被三次倒賣的經歷一樣,市場規則和契約信用,讓位於追逐利益最大化的隨機行為。「制度是死的,人是活的」,以及「制度也是人制定的」,都是中國人耳熟能詳的話。制度的彈性空間很大,留給人折騰的空間也很大。這使得中國發生的很多事情充滿了不可預見的風險。
嵖岈山為伏牛山的餘脈。我所乘坐的中巴車先是駛入了一條省級公路,熱風給車體吹蒙上一層厚厚的塵土。不久車子又拐入了一條蜿蜒的鄉間公路,沿途的景致比起高速公路更為多樣。兩旁是寬敞的瓦房,有老人在背陰處閒坐,中年人在晾曬穀物,而孩子也在路邊玩耍。可以看到,經過四十年前以農村為突破口的改革開放,今日中國農民的生活變得富足。中途上來了幾個壯年男子,身上冒著熱氣,卸下肩上花花綠綠的包裹,瞬間堆滿了車廂過道,言談表明,他們都在外省打工,趕在夏收時節回家割麥。不久,車廂裡就充滿了人體的汗酸和窗外湧入的成熟麥子的氣味相混合的味道。
看到豐收在望的景象總是讓人喜悅,令人對這塊土地上辛勤勞作的生靈心生敬意。糧食問題一直是中國人生存的頭等大事,中國農民一輩子辛苦侍弄土地,肆虐的天災和無情的統治者,都成了難以逾越的掠奪者。
歷史上,鮮少有統治者在糧食領域取得足以標榜千秋的功績。嵖岈山人民公社具有理想主義的鮮明特徵,目的是消除不平等的土地關係,消滅地主,形式上做到人人平等,但是對農民的束縛也是前所未有的嚴酷。這套理想主義的設計最終失敗了,沒有帶來預期的豐收與繁榮。直到後來的包產到戶,承認農民對土地的自主權,才解放了生產力,調動了生產積極性,中國人才第一次吃飽飯。這樣的千秋功業怎麼評價都不為過。
時間過了午間,中巴停在一處熱鬧鄉鎮的十字路口,操著難懂方言的司機指給我看左手邊的一條岔路,告訴我不遠處就是嵖岈山人民公社。我跳下車,猛烈的陽光傾瀉在頭上,車子很快消失不見了。
我沿著「衛星路」這個帶有「文革」色彩的路牌指示,向前走了一百多米,看到了嵖岈山人民公社的舊址,現在這裡改建成了一家博物館,被列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
幾名村民圍坐在門口樹蔭下下棋,對我這個外人的出現並不在意。兩扇鐵門虛掩,我推門而入,一名門衛不知從哪裡冒出來,一邊吆喝著一邊快跑過來,他從傳達室拿出一本卷了毛邊的名冊,要求我登記名字並且出示身分證,我很疲倦,趕路的折騰讓我不爽,嘀咕了一句「這種地方也需要身分證?」,門衛認為我的態度不配合,十分威嚴地瞪了我一眼,他公事公辦掃了一眼證件,示意我自尋方便。
空蕩的院子裡,除了我還有一名年輕媽媽抱著嬰兒坐在樹蔭下打發時間,有鳥兒叫聲從樹叢傳來。用中、英、韓文書寫的介紹上這樣說:「嵖岈山衛星人民公社是人民公社化運動時期鄉村政治的典範。它的演變和發展為我們總結社會主義建設過程中的經驗教訓提供了珍貴的歷史資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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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裡整體保留了當年布局。沿著兩旁種植著高大白楊樹的磚石路進入,左側是人民公社大食堂,都是北方常見的磚瓦大屋;門鎖著,趴在窗戶上往裡看,鍋台、灶具、木桌、條椅一應俱全,很明顯全是複製品。外牆上是後來重新刷寫的「毛主席語錄」:
「敵人是不會自行消滅的,無論是中國的反動勢力或是美國帝國主義在中國的侵略勢力,都不會自行退出歷史舞台。」
略感詫異的是,無論是人民食堂的水泥複製品,還是牆上的語錄,都歸置得整齊有序,線條分明,給人一種錯覺,似乎這裡曾經發生的事情是以條理有序的文明形態進行。
院落中央是嵖岈山人民公社的辦公大樓。這棟陳舊的兩層筒子樓,在五○年代是當地唯一一座樓房。它的另外一個名字「大樓」,一直沿用至今。帶有奇幻色彩的「大樓」,實則建立在浮沙之上。當年,毛主席意氣風發巡視神州大地,稱讚「還是辦人民公社好」,於是人民公社很快成為中國農村的新事物,席捲全國。
從一九五八年到一九八三年,人民公社的政社合一體制,一直是中國農村的基層政權組織形式和基本經濟制度。嵖岈山人民公社仿照一個獨立的政權體系而建,帶有強烈實驗色彩。走進「大樓」,裡面空蕩幽靜,每一個房間的門楣上,都保留著當年行政設置的銘牌,計有「財政部」、「內務部」、「商業供銷部」、「文教衛生部」,諸如此類。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嵖岈山公社做出了區域發展規畫,有重工業區、輕工業區、商業經濟區、文化區、林業區、牧野區、農業區,帶有鮮明的空想色彩。在某些鎖住的空房間,只留下了牆上的毛主席畫像,十分專注地注視著訪客。如果毛主席有機會看到外面的今日世界,一定驚訝於世事變遷超出了設想。
我折回光線昏暗的展室,一名工作人員突然出現在身後,拉著電閘,房間亮了。他告訴我,平時這裡少有人參觀,為了省電,多數時間都把燈關上。說完面無表情離開了。這裡的工作人員似乎脾氣都不好,不清楚是因為我的到來打破了他們無所事事的悠閒狀態?還是嵖岈山獨特的歷史遺產令他們沉醉至今?
展室陳列的資料記錄了嵖岈山人民公社一九五八年四月二十日成立之後的盛況。嵖岈山衛星人民公社成為當時「一大二公」的典範。為了顯示新生事物的優越性,人民公社流行吃大鍋飯,食堂食譜上種類繁多。我到訪的這天是星期六,在當年嵖岈山公社的公共食堂,星期六這一天的菜譜是:
人民公社的社員不允許個人在家庭開火,但是可以來食堂隨便吃,充分享受共產主義生活。於是沒人幹活了,生產撂了荒。這樣下去糧食產量下滑怎麼辦?許下雄願的地方領導人為了交差,在農業產量上開始虛報、瞞報,吹噓高產豐產、大放衛星,誰不吹牛就是反對人民公社,河南成為了後來席捲全國的浮誇風的「發祥地」。嵖岈山人民公社的「成績」引發全國上下追捧。一九五八年夏季,中國各地農村的小麥、早稻、花生等作物的高產「衛星」競相「上天」,令人眼花繚亂。在「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等口號的影響和支配下,放高產「衛星」運動席捲全國,有些科學研究機構、高等學校也被迫捲入這場神話般的競賽中。
至今讀到那些荒唐到質樸的讚歌,仍覺不可思議。這些政策的出爐,反映了決策者處在一個封閉圈子裡,饑荒出現的時候,遠在北京的領導人不清楚地方上發生的悲劇,錯誤地判斷了局勢,而地方上的官員也不知道外界發生的變化,只知盲從以求保住烏紗帽,人民也蒙在鼓裡,對近在咫尺的威脅恍然不覺。不久,悲劇從河南蔓延至全國。
回望歷史,嵖岈山留下一地理想主義的碎片。我們對歷史的感知建立在一種陳述之上,如何讓這些記憶更可靠、更具反思價值?如果社會只有一種聲音,只允許唱一首讚歌,則這個社會注定孕育著不可預知的危機。
一九四二年白修德突破重重包圍,向世界發出河南大饑荒的報導,最終引起了外界人道干預。我受到美國人啟發,決定投入一次旅行:沿著白修德當年的採訪路線,重走他報導的地方,重溫他的觀察。白修德如何觀察和書寫當時的中國?他所經歷的河南大饑荒,和中國歷史上的其他悲劇事件,是否存在某種秘密關聯?我脫離一線新聞報導有段時間了,那些屬於記錄者的榮耀仍然召喚我起身探尋真相。
獨立的批評聲音對於一個社會的健康運轉十分必要。從中國到英國,我對這一點更加篤信。這正是新聞介入歷史和社會的價值所在。以嵖岈山之行作為重走白修德之路的起點、向新聞前輩致敬,於我十分適宜。既然歷史沒有擺脫輪迴命運,我的重複也就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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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楊猛,自由記者,非虛構作家。曾在《財經》雜誌、《南都週刊》、《彭博商業週刊》擔任主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