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怡專文:不能武斷不加思索地認為 統一就是天經地義

史學泰斗余英時對中共政權有透徹的見解,而他的洞見來自歷史。(唐獎教育基金會提供)

余先生在接受我的訪問時說:「因為我批評得對,它才有這樣的反應。如果說不中,它何必反應呢?」

失敗者回憶錄147:余英時與《九十年代》

中國思想、文化史泰斗余英時先生,於2021年8月1日辭世。歿後大半年來,網上關於余先生的話題不絕,台灣陸續有關於他的出版物,連他平日的閒談都出了「談話錄」,掀起台灣和海外讀書界的一陣「余英時熱」。

新出版顏擇雅編的《余英時評政治現實》,收錄了余先生歷來對時政的評論文章和訪談,包括從未公開發表過的、2020年書面回答香港某媒體的「展望香港的前景」。當時《香港國安法》已經生效。那是余先生去世前約一年,健康狀況相信已不佳。他回信說為答所提問題花了許多時間,「但你們如果覺得不合用,就請棄之字紙桶中,我決不介意,不過請告訴我一聲,我可以留作他用。我是因為香港是我的一個故鄉,才為此全心全力完成此文。」

此文果然沒有用。我讀到這裡,真是心有戚戚焉。從最自由的地方,淪為最不自由的地方之一,真個是只在頃刻之間。

書中最後一篇,是我1982年10月對余先生的訪談。此文發表在《七十年代》1983年3月號,原題為《訪余英時談傳統文化與現實政治》,很可能是余先生以歷史學者的身份,最早提出對時政的批判性意見的談話。談話頗長,錄音整理後給余先生過目及補充。這篇文章1990年收在我的《知識分子與中國》一書中,2019年香港青年作家陳雅明為我編了一本《李怡語粹》,收進三篇訪談錄,包括徐復觀、勞思光和這篇余英時的訪談。

我在前文中,曾說過深受徐、勞兩位教授的影響。但其實應該還加上一位余英時先生。只不過我與余先生接觸不多,較少私人交往而已。

1982年訪談的內容很廣闊,他最後總結說「關心中國前途的人不能沒有歷史文化的深度」。我想他這句話若換一個講法,就是具有歷史文化深度的人,不能不關心中國、台灣、香港的前途。也許這是他以後更關注兩岸三地局勢的變化,願意接受關於時政的訪談和邀稿的原因。

德國哲學家黑格爾說,「人類從歷史中學到的唯一教訓,就是人類沒有從歷史中吸取任何教訓。」這句話說明人類社會的悲劇何以會不斷重覆出現的原因,也說明歷史教訓對人類社會是何等重要。然而,在專權政治下,歷史著述大都為當權者服務。英國作家喬治·歐威爾的名句是:「誰能掌握過去,就能夠掌握未來;而誰能掌握現在,就能掌握過去。」掌握歷史的話語權,對許多國家掌權者來說至關重要。

因此,一個學貫中西,真正認識歷史真相,又能夠誠實地以古鑑今的學者,他能夠評論時政,對人們思想的導正,是多麼重要。我個人在余先生評論政治現實的訪談和文章中,也受到很大啟發,思想獲益匪淺。 (相關報導: 李怡專文:強權之下螳臂擋車,二十年奮鬥愈漸勢單力孤 更多文章

1982年十月訪問余英時教授。(作者提供)
1982年十月訪問余英時教授。(作者提供)

比如在1982年訪談中,談到中國的統一問題。當時我已經從政治現實中,認識到在專制政權仍然存在的情況下,中國絕不該尋求統一。但在海峽兩岸都實現了民主、自由、法治、人權的情況下,如徐復觀先生所言,統一就是天經地義的事。但深諳歷史的余先生就認為,天經地義的大一統,無形中也淹沒了很多東西,「很早的統一,書同文,車同軌,人們歌頌秦始皇的功業,把很多地方文化、地方特性都埋沒了」。他認為,今天對統一問題應該採取開放態度加以研究,「不能武斷地、不加思索地認為統一就是天經地義……。如果用政治強力來統一香港、台灣,恐怕不用幾年,現在這些多姿多彩的文化形態和生活方式便都消失了」。